东宫

作者:匪我思存

第43章

纵然薄幸,纵然负心,纵然只是漫不经心。

她要的那样少,只要他一个偶尔回顾,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着绪宝林的手,想要给她一点最后的温暖,可是她的手渐渐冷下去。

永娘轻声劝说我离开,因为要给绪宝林换衣服,治丧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经告诉过我。还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书给礼部,也许会追册她一个稍高的品秩,或者赏她家里人做个小官。我看着宫娥将一方锦帕盖在绪宝林的脸上,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短暂的年华就这样戛然而止。

远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永娘留下主持小敛,阿渡跟着我回寝殿去。走上廊桥的时候,我听到隐约的乐声,从正殿那边飘扬过来。音乐的声音十分遥远,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个晚上,我坐在那里,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飞起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精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色里。河那边营地里也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欢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我看着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缝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中原的武术,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挥洒写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会有这样英气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追逐着那些飘渺的萤火虫。他的衣袖带起微风……

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明月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和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眼睛,正注视着我……歌声隔得那样远,就像隔着人间天上。

我的血一寸一寸涌上来,远处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闪过狰狞的电光,紫色的弧光像是一柄剑,蜿蜓闪烁,划出天幕上的裂隙。

我对阿渡说:“你先回去。”

阿渡不肯,又跟着我走了两步,我从她腰间把金错刀连同刀鞘一块儿解了下来,然后对她说:“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紧的东西带上,等我回来,我们就马上动身回西凉去。”

阿渡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连声催促她,她只得转身走了。

我决心在今天,将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了断。

我慢慢地走进正殿,才发现原来这里并没有宴乐,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值宿的宫娥不知道去哪里了,李承鄞一个人坐在窗下,吹着箫管。

他穿着素袍,神色专注,真不像以往我看惯的样子。眉宇间甚是凝澹,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忽然想起顾小五,当初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他好像就是这般稳重。可是那时候他神采飞扬,会对着我朗声大笑。

我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吹箫。

我不知道他吹奏的是什么曲子,但曲调清淡落泊,倒仿佛怅然若失。

他听到脚步声,放下箫管,回头见是我,神色之间颇是冷漠。

我心里挟着那股怒气,却再也难以平抑。我拔出金错刀就扑上去,他显然没想到我进来就动手,而且来势这样汹汹,不过他本能地就闪避了过去。

我闷不做声,只将手中的金错刀使得呼呼作响,我基本没什么功夫,但我有刀子在手里,李承鄞虽然身手灵活,可是一时也只能闪避。我招招都带着拼命的架势,李承鄞招架得渐渐狼狈起来,好几次都险险要被伤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唤人。

这样也好。我的刀子渐渐失了章法,最开始拼的是怒气,到了后来力气不济,再难以占得上风。我们两个闷不做声地打了一架,时间一长我就气喘吁吁,李承鄞终于扭住了我的胳膊,夺下我手里的刀,他把刀扔得远远的,我趁机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腥咸的气息涌进牙齿间,他吃痛之余拉着我的肩膀,我们两个滚倒在地上,我随手抓起压着地衣的铜狮子,正砸在他腿上,精致的镂雕挂破了他的衣裤,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痛得蹙起眉来,不由得用手去按着腿上的痛处,我看到他腿上的旧疤痕,是深刻而丑陋的野兽齿痕,撕去大片的皮肉,即使已经事隔多年,那伤痕仍旧狰狞而可怕。我突然想起来顾剑说过的话,那是狼咬的,是白眼狼王咬在了他的腿上。他为了娶我,去杀白眼狼王。可是他根本不是为了娶我,他只是为了骗阿翁,为了跟月氏一起里应外合……我胸中的痛悔愈发汹涌,可是这么一错神的工夫,他已经把我按在地毯上,狠狠地将我的胳膊拧起来了。

我用脚乱踢乱踹,他只得压着我,不让我乱动。我颈子里全是汗,连身上的纱衣都黏在了皮肤上,这一场架打得他额头上也全是汗珠,有一道汗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一直淌到下巴上,眼看就要滴下来,滴下来可要滴到我脸上,我忙不迭地想要闪开去。李承鄞却以为我要挣扎着去拿不远处的另一尊铜狮子,他伸手就来抓我的肩膀,没想到我正好拧着身子闪避,只听“嚓”一声,我肩头上的纱衣就被撕裂了,他的指甲划破我的皮肤,非常疼。我心中恼怒,弓起腿来就打算踹他,但被他闪了过去。外头突然响起沉闷的雷声,一道紫色的电光映在窗纱上,照得殿中亮如白昼。我看到他脸色通红,眼睛也红红的,就像是喝醉了一样,突然摇摇晃晃地又向我扑过来。

这次我早有防备,连滚带爬地就躲了过去,可是裙子却被他扯住了,我踹在他的胳膊上,但他没有放手,反倒用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腰带。本来我的腰带是司衣的宫娥替我系的双胜结,那个结虽然看上去很复杂精巧,实际上一抽就开了。他三下两下就把腰带全扯了下来,我还以为他又要把我绑起来,心中大急,跟他拉着那条带子。外头的雷声密集起来,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开夜空,风陡然吹开窗子,殿中的帐幔全都飞舞起来。他突然一松手,我本来用尽了全力跟他拉扯,这下子一下就往后跌倒,后脑勺正磕在一尊歪倒的铜狮子之上,顿时痛得我人都懵了,半晌也动弹不了。李承鄞的脸占据了我整个视野,他凶狠地瞪着我,我觉得他随时会举起手来给我一拳,可是他却没有。外头的雷声越来越响,闪电就像劈在屋顶上,他突然低头,我原以为他要打我,可是他却狠狠咬住我的唇。

他把我的嘴唇咬破了,我把他的舌头也咬了,他流血了还不肯放开我,反倒吸吮着那血腥的气息。他的声音几近凶狠,他的面目也狰狞,他狠狠地逼问着我:“顾小五是谁?顾小五是谁?说!是不是那个刺客!”

顾小五是谁?我拼命挣扎,拳打脚踢,他却全然不在乎,拳脚全都生生挨下来,就是不管不顾地扯着我的衣服。我最后哭了:“顾小五就是顾小五,比你好一千倍!比你好一万倍!”我说的都是实话,谁也比不上我的顾小五,他曾经为我杀了白眼狼王,他曾经为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本来应该嫁给他,可是在我们婚礼的那天,他就死了……我哭得那样大声,李承鄞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他简直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带着某种痛恨的劫掠。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事情,我一直哭着叫顾小五救我,救我……我心里明明知道,他是永远不会来了。李承鄞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就像是我曾经见过的沙漠中的孤狼,那样可怕,那样凶狠,他终于将我的嘴堵了起来,咸咸的眼泪一直滑到我的嘴角,然后被他吻去了,他的吻像是带着某种肆虐的力道,咬得我生疼。外头“刷拉拉”响,是下雨了。片刻间轰轰烈烈的大雨就下起来,雨柱打在屋瓦上,像是有千军万马挟着风势而来,天地间只余隆隆的水声。

我眼睛都哭肿了,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檐角稀疏响着的是积雨滴答答的声音,还有铜铃被风吹动的声音。殿里安静得像是坟墓,我哭得脱了力,时不时抽噎一下,李承鄞从后头搂着我,硬将我圈在他的胳膊里。我不愿意看到他的脸,所以面朝着床里,枕头被我哭湿了,冰凉地贴在我的脸上。他轻轻拨开我颈中濡湿的头发,灼热的唇贴上来,像是烙铁一样。

我还因为抽噎在发抖,只恨不能杀了他。

他说:“小枫,我以后会对你好,你忘了那个顾小五好不好?我……我其实是真的……真的……”他连说了两遍“真的”,可是后面是什么话,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他或许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我猛然就回过头,因为太近,他本能地往后仰了仰,像是我的目光灼痛了他似的。

我对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顾小五。”

我想,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他的脸色。他整张脸上都没有血色了,他本来肤色白皙,可是这白皙,现在变成了难看的青,就像是病人一般透着死灰,他怔怔地瞧着我。我痛快地冷笑:“顾小五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永远都比不上他。你以为这样欺负了我,我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吗?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就当是被狗咬了。”

那一刻他的脸色让我觉得痛快极了,可是痛快之后,我反倒是觉得一脚踏虚了似的,心里空落落的。他的眼睛里失了神采,他的脸色也一直那样难看,我原本以为他会同我争吵,或者将我逐出去,再不见我。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东宫里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因为我受了伤,手腕脚腕上都是淤青。而李承鄞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不是被我抓伤的,就是被我咬伤的。宫人们不禁窃窃私语,永娘为此觉得十分尴尬,一边替我揉着淤青,一边说道:“娘娘应当待殿下温存些。”

没有一刀杀了他,我已经待他很温存了,如果不是我武功不够,我会真的杀了他的,我甚至想过等他睡着的时候就杀死他,可是他没有给我那样的机会。就在永娘替我揉手的时候,一个宫娥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诉我说,小雪不见了。

小雪甚是顽皮,老是从殿里溜出去,所以永娘专门叫一个宫娥看住它,现在小雪不见了,这宫娥便慌张地来禀报。

永娘遣了好几个人去找,也没有找到。我没有心思去想小雪,我只想着怎么样替阿娘报仇。现在我觉得一刀杀了李承鄞太痛快,他做了那么多可恶的事,不能这样便宜地就轻易让他去死。我早就说过,我会将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点一滴,全都还给他。

第二天是端午节,东宫里要采菖蒲,宫娥突然瞧见池中浮起一团白毛,捞起来一看竟然是小雪。

它是活生生被淹死的。

我觉得非常非常伤心,在这里,任何生灵都活得这样不易,连一只猫,也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我想李承鄞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因为第二天他派人送来了一只猫。

一模一样的雪白毛,一模一样的鸳鸯眼,据说是特意命人去向暹罗国使臣要来的,我瞧也没瞧那猫一眼,只是恹恹地坐在那里。我还没想到小雪的死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有人瞧见赵良娣的宫女将小雪扔进了湖中,李承鄞听见了,突然勃然大怒,便要责打那几个宫女四十杖,四十杖下去,那些宫人自然要没命了。永娘急急地来告诉我,我本来不想再管闲事,可是毕竟人命关天,我还是去了丽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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