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十

作者:颜凉雨

    唐凛从被窥探中清醒。

    之前围观得摩斯窥探别人的时候,虽然被窥探者没表现出太多的异样,但毕竟是“内心被刺探”,他总以为多少会有些不适和抵触。

    可实际上,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就像睡了一觉,整个过程宁静,放空,平和。

    不过当神智渐渐回笼,视野重新清晰,他还是多少能感觉到,那段“被窥探之旅”有些漫长。

    得摩斯依然站在他面前。

    不过没看他。

    守关人的目光正投向后方的通关者阵营,而且意味不善。

    唐凛有些不解地回头,随着得摩斯向后望,可通关者阵营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如果非要说,那就是十几个闯关者,都挂着同款茫然脸。

    明明是窥探自己,为何先醒来的得摩斯要看其他人?

    唐凛百思不得其解,直接问守关人,危险系数又太高,便决定先和通关者阵营旁敲侧击一下。

    “那个,”他朝通关者阵营里的伙伴们礼貌询问,“我是不是……失神了很久?”

    失神是“被窥探”的委婉说法。

    毕竟现在守关人阴晴不明,万一太直接的词把他刺激到了,对于还在考核中的唐凛,实在不划算。

    虽然委婉,但通关者阵营的大家默契地一听就懂,纷纷点头。

    和尚:“很久?那是相当久——”

    五五分:“你俩对视的时间都够看场电影了。”

    全麦:“你心里到底有多少恐惧啊?”

    丛越:“白路斜还非说你俩在心底世界私奔了,弄得范总脸色极差。”

    唐凛:“……”

    唐凛把视线转移到范佩阳身上,收获一张低气压的脸。

    然后他又默默把视线转回丛越,客观陈述:“范总现在的脸色也不太好。”

    “这可和我没关系了,”白路斜懒洋洋地晃荡起一条胳膊,甩锅,“他现在不爽,是因为得摩斯从窥探完你之后,就一直在瞪他。”

    唐凛诧异:“为什么?”

    白路斜举起的胳膊微微偏转方向,伸出的一根指头风向标似的直指得摩斯:“你问他。我们也想知道。”

    唐凛把头转回来,恰好得摩斯也收回目光。

    两个面对面的人,终于视线交汇。

    唐凛的思绪一下子回到正轨。

    他还在考核中。

    得摩斯看见了他的恐惧,先一步清醒后反而去望范佩阳,前后一联系,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他的恐惧和范佩阳有关。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回到考核的中心思想。

    “我的恐惧是什么?”没等得摩斯,唐凛先开了口。

    其实他大概能想到自己害怕什么,并且根据前面观察下来的考核经验,自己的恐惧怕是不会让得摩斯太惊喜。不惊喜,就有“被判死刑”的危险,所以他必须先开口,尽量掌握主动权,才能给自己争取到更大的通关概率。

    他不想死在这里。

    “你的恐惧啊……”得摩斯幽幽吐出这几个字,带着点漫不经心。

    因为他现在真的完全不关心唐凛的恐惧,只想把刚才经历的那场虐心记忆之旅,拿出来晒晒,让大家伙都尝一尝,不能就他一个人憋屈生气。

    但守关流程必须走,尤其闯关者都直接问你了,你还不往下执行,回去都没法解释。

    “黑色毛球,”得摩斯无精打采道,“三个。”

    唐凛:“……嗯?”

    众闯关者:“……啥?”

    得摩斯叹口气,对于即将说出口的台词,莫名也觉得有一丝羞耻:“你的恐惧,是三个挤在一起的黑不溜丢的毛球,就在你的恐惧深渊之底。”

    唐凛:“毛球?”

    众闯关者:“挤在一起?”

    得摩斯忽然抬头,望向通关者阵营,随手点了下山虎、丛越、和尚:“你们三个,靠一起。”

    下山虎、丛越、和尚,的确是相邻站着,但彼此都有至少半步距离,突然被要求“靠一起”,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只得懵逼地凑了凑,变成三人肩并肩。

    得摩斯:“再紧密一点。”

    三人硬着头皮,挤成一团。

    得摩斯满意点头,看回唐凛:“就这么挤在一起,我一去抓,它们还跑。”

    下山虎、丛越、和尚:“……跑?”

    得摩斯:“这个不用演!”

    唐凛没忍住,嘴角弯起,一想到自己心底住着三个黑毛球,就还……挺萌的。

    “我要是你,就笑不出来了,”得摩斯的声音沉下来,像午夜游魂的低吟,幽暗,危险,“你的恐惧是最寻常最俗套的那种,我曾在这里见过无数次,见得我都要吐了,一百个拥有这样恐惧的人,在我这里都未必能通关一个……”

    “怕死,”唐凛抢了他的话头,“我很怕死,对吗?”

    得摩斯有些意外。

    唐凛的恐惧,并不像范佩阳那样,一出生就是清清楚楚有名有姓的书籍,毛球怪再可爱——当然这个形容词他保留意见——本质上,也是恐惧怪物。

    而这样怪物形态的恐惧,几乎都很难被人明确认知。说白了,都是潜意识里的恐惧,像崔战担心父母,五五分恐惧过气,和尚害怕单身,都是被他挖出来,才恍然大悟。

    甚至连他这个窥探者,都要抓住毛球怪,才知道内里是什么。

    唐凛的“自我清醒”,和范佩阳的“奇葩书架”一样,都是极罕见的。

    “看来我猜对了。”唐凛从得摩斯的神情里,读到了答案。

    得摩斯静下心来,感应唐凛的“恐惧波动”,这是一个闯关者是通关还是死刑的唯一标准。

    很平静。

    几乎没有太大的波动。

    得摩斯莫名松口气。

    如果唐凛的波动超过红线,他就必须执行死刑,那么他吃的一路过期假狗粮,再找不到机会吐出来,他能内伤到明年。

    “是的,怕死,”得摩斯说,“你仅有的三个恐惧里,两个都是怕死。”

    唐凛笑了,了然道:“一个是怕我自己死,一个……”回头看范佩阳一眼,“是怕他死?”

    “都对。”得摩斯说着,摇摇头,“但我理解不了第二个。”

    全场闯关者:“……”

    这种摆明就是让对方秀恩爱的问题,为什么要问啊!

    唐凛:“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所以他的命和我自己的命一样重要。”

    得摩斯:“感谢你没有说‘他的命比你的命更重要’。”

    “也差不多,”唐凛很自然道,“如果只能二选一,我愿意拿我的命去换他。”

    众闯关者:“……”

    看吧,暴击来了。

    但是——

    众人看向周身气场急剧降温的守关人,就算吃了狗粮,也不用这么愤怒吧,还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愤怒,而是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愫。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刚被“表白”完的范总。

    肩膀也挺起来了,腰板也直起来了,小夹克也抖起来了,小手还插上兜了,虽然所有动作的幅度都很轻微,但依然挡不住灵魂的快乐和狂野。

    “第三个恐惧,”得摩斯把话题拉回来,“你再猜一猜。”

    这回唐凛迟疑了。

    在怕死之外,他当然还担心很多事情,但到底哪个脱颖而出进驻到了他的心底,的确有些模糊。

    得摩斯等,等得很耐心。

    可唐凛最终放弃:“你来告诉我吧。”

    得摩斯无所谓,反正就是走个流程,谁说都一样:“你怕你拒绝了范佩阳之后,和他连朋友都没得做。”

    唐凛怔在那儿,被这第三个毛球,打了个措手不及。

    众闯关者更是被迎面一拳,彻底懵逼。

    什么叫“拒绝”?什么叫“朋友没得做”?

    十几双眼睛全集中到范佩阳身上:“你俩没谈恋爱?!”

    范总沉默片刻:“暂时还没有。”

    众人:“……”

    没有那先前他们吃的都是什么?友情大力丸?!

    “但以后会谈的。”范总微微昂头,语气笃定。

    这话虽然很欠打,但众人的确没法反驳,毕竟唐凛对范佩阳的……

    等一下。

    众闯关者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唐凛身上。

    唐凛还在愣在那里。

    看起来并没有范佩阳那样淡定。

    闯关者们只能由表面反应来推断。

    得摩斯却能直接感应到心里——那个说“怕死”都没多大情绪起伏的唐凛,因为第三个恐惧,波动峰值已抵达了危险的红线。

    唐凛知道情况不太妙,他面上虽没太大反应,可心里的冲击,自己清楚。

    他没想到,“拒绝范佩阳”这件事,给他带来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换句话说,他比他以为的,更在意自己和范佩阳的关系。

    他甚至顺着第三个恐惧发散开来,如果范佩阳真的要和他绝交,他会不会用“同意接受对方的感情”来换这个人依然在身边。

    他不敢再往下想。

    他怕知道答案。

    得摩斯的鼻尖,史无前例地渗出汗珠。

    因为唐凛的波动,超过红线了。

    依照规则,他必须立即宣布对方不通过,并将其杀掉。

    可他一点都不想这样做。

    对唐凛产生了同情或者心疼?

    不,不可能的。

    他不愿意动手的唯一原因,只是他还有很多疑问没解开,还有一堆白团团要砸到这个神殿里,让浑蛋疼,让笨蛋醒,让其他人和他一样“激情被虐”。

    但流程就是铁则。

    得摩斯微微眯了下眼睛,瞳孔一瞬间变得极黑。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刹那感觉到了守关者的杀机。

    范佩阳更是一个箭步冲出通关者阵营。

    可就在他想继续往前的时候,得摩斯眼里的杀气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错愕。

    而在他对面,唐凛已经从冲击中平复,目光重新镇定。

    围观者不清楚两人之间变幻莫测的暗流。

    得摩斯却清楚——就在他想动手的那一刻,唐凛的波动突然极速降回了安全区。

    这过程和之前五五分的恐惧波动有些像,但又有本质区别。

    因为五五分的波动,只是接近危险值,在这个程度上,将波动平复下来,虽然难,但不是没可能,所以五五分做到了。

    可唐凛情绪波动的最高峰,已远远超过红线,在任何一个闯关者身上,这都意味着“彻底的情绪失控,甚至崩溃”。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把心态拉回来,这需要极大的意志力。

    得摩斯不知道唐凛怎么办到的。

    但根据规则注释,只要他没动手,闯关者又重新符合了安全标准,那就以最新的情况为准。

    得摩斯喜欢这个注释。

    重又四目相对,得摩斯才发现,唐凛的眼神,比先前多了一丝坚决,一丝冷然。

    这让他整个人的气场都有了改变。

    如果之前的气场叫做“沟通”。

    那现在的气场,应该是“战斗”。

    得摩斯惊讶于这种变化。

    唐凛的韧性超乎他的想象。

    “我想我知道你的评判标准了,”唐凛定定看向守关者,直接,犀利,“根本不是什么聊得开心不开心,就是我们这些人在对面恐惧时的情绪波动……”

    “你把费尽心思挖到的那些恐惧,一个个的当众摊开,尽可能地羞辱被窥探者,让他激动,但凡情绪波动激烈的,都被你杀了……”

    唐凛越说,声音越冷,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撕破守关人的虚伪。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和提尔,都是言必提‘考核’,那提尔考核的是我们对文具树的运用,你考核的是什么……”

    “就是‘直面内心的恐惧’。”唐凛停顿一下,缓了语速,压迫力却更逼人,“其实恐惧俗套无所谓,恐惧的善恶也无所谓,这一关的通关秘诀其实就一句话——可以有恐惧,但不能让恐惧左右你。”

    神殿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如同连环攻击的一席话,让通关者阵营那边恨不能给唐凛鼓掌。

    简直太痛快了。

    就应该这么打脸,让嚣张了一晚上的得摩斯知道知道,他那点小伎俩,根本就不够看!

    但是心潮再起伏,众人还是屏住了呼吸,低调再低调。

    因为得摩斯现在肯定是愤怒值喷气式上升的,这时候谁冒头,都……

    “不对。”

    守关者近乎呢喃的出声,打断了通关阵营的思绪,也扰乱了上一秒还紧绷到极限的气氛。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得摩斯有些受伤地看着唐凛,“你在内心里的时候,可温柔了。”

    众闯关者:“……”

    为什么你要一脸受伤?漫长的“窥探之旅”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路斜:“看吧,我就说他俩有事儿。”

    “……”刚退回通关者阵营的范总,又想猛虎出闸了。

    围观者懵逼,唐凛更困惑,语气也少了些冰冷,多了几分缓和:“我……温柔?你不是窥探恐惧吗?”

    谁会在恐惧里温柔似水?

    得摩斯终于等到了心心念的环节:“我不只看了你的恐惧,还看了你的记忆。”

    唐凛的心弦,因为这个词莫名绷紧:“记忆?”

    得摩斯似有若无地扫了范佩阳一眼:“确切地说,是你被封存的一部分记忆。”

    唐凛和范佩阳不约而同看向彼此。

    难道真是那段记忆?它没有被文具树抹去,而是被文具树封存在了心底?

    “你看他干什么!”得摩斯又胸闷气短了。

    “行,”唐凛好脾气地回过头来,“看你。”

    得摩斯做了个深呼吸,问:“想不想知道你被封存的记忆里,都是什么?”

    唐凛没料到得摩斯真要公布。

    那些记忆里,无非就是他和范佩阳的感情过往,如果他真那么想知道,直接问范佩阳不就好了。

    可他到现在都没问,就是因为“知道过往≠重燃感情”,一旦他问了,范佩阳也说了,然后呢,他要怎么收场?

    所以目前最有益于队伍团结的,就是保持现状。

    “其实,不太想。”唐凛刻意让自己忽视后方范佩阳灼热的视线,只谨慎而真诚地回答得摩斯。

    得摩斯点点头:“行,我全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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