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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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节于汴京别有一番热闹。

  汴京之节物有百索、艾花、龙舟、粽子、香囊等等。

  家家户户的孩童,到了端午节这日皆身佩香囊,香囊内有朱砂、雄黄、鹿茸切片与香药混合,然后带在身上。这不但有辟邪驱瘟之意,而且有襟头点缀之用。

  而至端午前一日,

  汴京的市上皆卖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次日家家铺陈于门首,与粽子、五色水团、茶酒供养,又钉艾人于门上,无论士庶人家都是齐备。

  端午节后。

  章越过完了节就没有在家,转是去了大兴国寺租了三间僧房闭门读书。

  制科考试科目太多,虽说经义已熟,但史武子等科目的书都还没看。

  制科考试的范围,可以说是没有范围,简而言之就是经史子集全部,这些日子章越都要通读背诵,时间实在太紧,那怕是有挂也无法任性。

  为了找个清净地方读书,章越索性家也不住了,一个人搬到太平兴国寺里闭关读书。

  临行前,经欧阳修,欧阳发给章越整理的备考书目就整整往太平兴国寺里拉了三辆的牛车。

  古人云学富五车。

  那时候的书籍还是用竹简所制,而如今章越为了考一个制科就整整拉了三车的书。

  幸亏欧阳修,欧阳发父子都是藏书成癖,换作其人都真不能凑齐这么多书。而当年范仲淹让富弼备考制科时,也是让他读一个屋子的书。

  至于章越要在不到三个月的功夫,读完三辆牛车的书,在外人看来恐怕三年也未必。

  然而制科考试就是如此。

  而对于章越而言,制科最大对手的二苏已是在怀远驿准备了半年了,论年纪苏轼今年二十六岁,苏辙二十四岁,而章越不过十七岁。

  现在章越真的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是奉欠,故而将一切事都托给欧阳修,欧阳发来办,甚至连送进卷也是由欧阳发来替自己代劳。

  不过章越不知道他虽是闭关苦读去了,但他因作五十篇而至天子推辞了报名的事,却已是在汴京流传开来了。

  嘉祐六年新科状元的进卷策论,谁又能不关注呢?

  欧阳发拿到章越的进卷书第一时间向两制以上的公卿送去。

  却说欧阳发到了王安石家中时,是王安礼拿到了章越的进卷书。

  王安礼与章越同在嘉祐六年中进士。不过王安礼名次不佳,是第五甲,按例要等候吏部的守选。

  乘着留在京里的机会,王安礼也是定了亲。

  正是由欧阳修出面,撮合了这亲事。

  经欧阳修撮合,江东路转运判官谢景温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礼。

  谢景温与欧阳修十分友善,不仅是他。谢景温的父亲谢绛当年与欧阳修、梅圣俞、尹洙等在西京时,相与登山临水,著文赋诗,也是密友。

  听闻谢家娘子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故而王安礼很是满意,他的兄长王安石也是很高兴弟弟得了这样一门亲事,他与谢景温交情也不错。

  王安礼见了欧阳发请他入内见一见兄长。不过欧阳发见王安石有几分发怵,故而还是婉言推却了。

  王安礼拿着章越的进卷呈给了王安石。

  王安石听说是章越的进卷先是让王安礼放在一旁,继续与他的好友司马光说话。王安礼就坐在一旁。

  王安石与司马光的家住得很近。二人又是一起修起居注,更是亲密几分。如今司马光已知制诰。

  在王安礼眼中在性格上自己的兄长王安石有些固执激进,至于司马光沉稳老练。故而自己兄长仕途上一直不是很顺心,与天子和韩琦都合不来,相较下司马光走得却顺畅多了。

  而且凭心而论,私下相处他更喜欢与司马光在一起谈经论道。在他眼中司马光这样的读书人,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比兄长更符合于一位儒者。

  眼下兄长与司马光坐在一处聊天,王安礼自是在一旁旁听。能听几句就能受用几句,对他而言是帮助极大的,这等机会他自不肯错过。

  对于章越的进卷,司马光初时也没在意。王安礼当然要帮着提醒,于是对司马光道:“十二丈,这是当今状元的进卷。”

  司马光听闻是章越的进卷后道:“原来是章度之的进卷,真是叫人好等啊,介甫何不看一看呢?”

  王安石听了司马光的话,这才起意。

  王安石道:“近来之制举,不似当年选拔的,未必都是称心之才。”

  司马光道:“介甫难道意指新科状元否?”

  王安石道:“不是他,我说得是此番应制举的其他人,譬如二苏。”

  司马光疑惑不解道:“天下都交口称赞二苏的文章才华,为何独介甫不喜?”

  司马光与苏轼苏辙交情很好,苏洵之妻病逝时,还是请司马光写得墓志铭。

  王安石道:“我在欧公府上见过三苏父子数次,实话言之,见面不如闻名。”

  “这倒是要愿闻其详。”

  王安石道:“这父子三人都是饱学鸿儒之士,文辞才气当世都无人可及,然可惜……终其一生不过是苏秦张仪之辈了。”

  顿了顿王安石言道:“苏秦张仪好弄文辞,能言巧辩,固然可以令人一时目眩神迷,但却于国于世毫无寸功,如此学问实不可长也。”

  司马光再三思索道:“二苏不过二十多岁,一时学问难有建树,杂而无端也是能省得。”

  说着王安石从一旁拿起章越的卷子道:“此子亦与二苏差不多。”

  司马光道:“即便是差不多,但章度之与二苏也是百年一出之才了,我当年不如他们多矣。”

  王安石道:“不过十年一出,谈不上百年,但他的文章还是可以值得一读的。”

  说完王安石仔细一看不由失笑:“竟装订成书,倒是令老夫省心了。”

  说完王安石读起章越的进卷书来。

  王安石看书极快,可谓一目十行。

  但见他看章越的进卷书本是极快,一下子飞快地翻过十几二十页。但读至一半又停了下来。

  王安石竟然重新翻到头重读了一遍,这一次读就慢多了。

  司马光,王安礼知道王安石素来是看书飞快,但也并非都是如此。

  王安石曾谈及自己读书,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至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

  也就是小说等闲书他也都读,用这些知识佐证经义。

  平日王安石读闲书时读的飞快,但读到经义时却很慢。

  王安石有一个很大的书橱,里面有很多藏书,平日当官走到哪读到哪。有次司马光到王安石家中看到书橱都落满了灰笑着问王安石多久没读书了。

  王安石看了一眼说这些书我都早背会了,于是司马光随意抽取,王安石倒背如流。但章越的进卷书,能令王安石如此重复再读必是非常了得了。

  却见王安石整整读了半个时辰,方才读毕。

  期间司马光与王安礼都没有动坐在一旁等着他。

  王安石读完后长长叹了口气,闭目沉思片刻道:“士别三日。”

  王安石将章越的进卷书递给司马光不发一语。

  司马光接过书笑着对王安礼道:“能令令兄如此,此进卷书必是不凡了。我无令兄之才,他看一遍的书,我要看三遍才行,他背一遍的书,我要背三遍方可。”

  王安礼笑了,但心底对司马光更是佩服。

  确实论才学司马光似不如王安石,但论学问扎实,循序渐进上,当世无人可及。

  王安礼迫不及待地问道:“兄长,度之此文好在哪里?”

  司马光也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来。

  王安石道:“不是说他的文章好不好,而是在于有经有文,有博有专上。”

  “殿试之前我读章度之文章,有文少经,有博缺专,志与气力不能齐备,或者说欠缺精思,或许他人言我太苛刻,但在我眼底确实乃他文章之弊也。”

  “但如今读他文章,这五十篇进卷浑然一体,可以称得上是学以致用了。你看看二苏的进卷,五十篇策论说五十件事,即便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观点犀利,但不能统合,一事一见就落了下成了。”

  司马光道:“介甫,以我一家之见来看,天下道理岂可执于一端,左右互证,正反相攻才是贯通之法。”

  王安石点点头道:“君实说得是。”

  司马光与王安石说了一会,司马光就起身告辞了,回去拜读章越的大作了。

  王安礼知道前些日子,自己兄长的长女吴氏的陪嫁女使路上遇到了自己嫂子。

  自己嫂子当即拉了陪嫁女使找了茶馆坐下来说了好一阵话,打听吴氏的近况。

  那陪嫁女使先是支吾不说,后来经不住嫂嫂细问才入世道来。

  原来吴氏这数月在娘家过得很不顺心,原因是王安石在殿试中执意要取章越为第六名的事,让吴家的李太君知道了。

  李太君很是没有给吴氏好脸色看。

  嫂嫂知自家女子在娘家过得不好,回家后就垂泪哭了好几日,哭得兄长也是不忍心了。

  如今兄长一回朝也是关在屋中读书,不敢见嫂嫂。

  难道自家兄长今日突对章越改观,是因为吴氏的缘故不成。

  王安礼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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