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章氏族学
章越与郭林二人起了个大早,学究浑家给他们煮了两碗山菜粥。
面对这一碗连油花都没有的山菜粥,章越和郭林喝得一点不剩。想穿越前自己顿顿无肉不欢,而现在清汤寡水的山菜粥都能吃得如此香甜,而且意犹未尽。
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赶到章氏族学。
章氏族学建于南峰,山上本有一寺。章得象在未发解前,曾于寺中读书,列位宰相时将此寺改作家庙。按宋律官员可以奏请天子为先祖设祠院,但唯有执政才可将祠院设在寺观中。
而这章氏家庙也兼作族学方便族中子弟读书。
说起章氏渊源,要从先祖章仔钧说起。
五代乱世时,藩镇相互攻伐。章仔钧为闽国大将,屯兵浦城,镇守入闽门户之地三十年,屡败南唐来犯。
章仔钧病故后闽国自乱,南唐南北会攻于建安。
城破时,南唐军欲屠城。其妻练氏舍一人之命,活全城百姓,被称为练夫人。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章仔钧有子十五人,孙六十八人。章氏于浦城繁衍,人口众多。
章仔钧为章得象的高祖。章得象于咸平五年进士及第,授官大理寺评事。
时宋朝立国已五十年,自太祖开国以来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曾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
但章得象为宋仁宗破例简拔,为宋代闽人第一位入相者,扶掖了南方声誉,声动天下。
相传福州有一条南台江,闽人谣曰:“南台江合出宰相。“至章得象相拜相时,南台江水退沙涌,行人可涉水至江对岸,后人称之‘沙合可涉’。
庆历年间,章得象与富弼、韩琦同在枢辅。富,韩二人皆少年执政,颇务兴作。章得象位丞相,终日默然,不劝一句。
旁人问:“富、韩勇于事,怎么办?”
章得象道:“我每见小儿奔哒,从不诃止。等他脸撞墙上,就知道痛了。这时他方猛于奔跳时,你劝不住的。”
章得象这话里透着宰相气度。
章越虽没有进族学的资格,但颇以章得象自豪的,将来如果有机会,也想如他这样装个逼。
官家啊官家,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如今富弼,韩琦二度为相,而章得象已是病故,留此昼锦堂遗泽族人。
另外说一下与章得象同朝为臣的范仲淹。范仲淹年少家贫,为官之后仍是生活俭朴至极。范仲淹却买了一千亩地拿来建作义庄,赡养贫穷的族人。
章氏族学称昼锦堂正建于南峰山上。昼锦二字与锦衣夜行互为反义词。无独有偶,韩崎也有一座昼锦堂,欧阳修还为此写了一篇《昼锦堂记》。
章越与郭林从山下至山上行来,道旁多植桂树。这时正值桂花盛开之时,二人一路从山下行来,但闻香飘满山,令人心旷神怡。
浦城多植桂树,六朝时江掩知浦城时,曾写有‘香枝兮嫩叶,翡累兮翠叠’的诗句。而桂又通贵字,明清乡试在八九月,因此人称桂榜一语双关。
二人来至昼锦堂前,与门子通报一声。
等候之时,章越看着眼前青瓦雕梁,再以朱漆刷就的蜃灰夯墙,不用想也知比自己所处的茅屋高大尚了不知多少。
堂前还有一石碑,为章家进士题名碑。包括章得象本人之内一共有十五人之多。
然后门子引着二人走至堂左。二人沿途但见树荫,廊间,石墩间或有男子持卷诵读,也有人在投壶,甚至射箭的。
既有刚束发不久,有的则有近三十。
章越没看过古人射箭,不由放缓脚步,但见一名近三十岁的青年,正弯弓射箭。虽看不见箭垛,但听喝彩声陆续传来,可知是箭无虚发的。
那人也是很是得意,放声一笑,很是意气飞扬。
章越还要在看,听得郭林催促,这才叫快脚步。
但听郭林压低声音道:“此地不比塾中,来时我如何交待你的?要谨记处处守得规矩,没人问你,不可多说一句。”
”是,师兄。”
二人再来至一偏堂。
门子安排二人各坐在一张几案后。
不久一名宽袍大袖的老者步出,但见他五十有许,在南人之中,他的身材算是高大的,须发皆白。
章越看了一眼,不由低声赞道:“如此才像是教书的。”
说完章越看了郭林一眼,幸亏他没有听到。
夫子身后跟着两名学生,章越认出此人正是方才在院中射箭之人。
“先生!这二个少年即是来此佣书的。”门子介绍后即站到一旁。
那老者点了点头抚胡坐在塌上,而那学生对门子道:“让他们写几个字来看看。”
“是,斋长。”
案上有现成的笔纸,门子去学堂给二人端来研磨好的墨水。
章越和郭林一并提笔点墨看向这名学生。
对方向二人道:“范文正公的《南京书院题名记》可会?”
章越,郭林对视一眼,然后一并摇头。
那人摇了摇头,一扬袖道:“……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六合焉;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至于通《易》之神明,得《诗》之风化,洞《春秋》褒贬之法,达礼乐制作之情,善言二帝三王之书,博涉九流百家之说者,盖互有人焉。
郭林,章越连忙提笔刷刷写下。
章越边写边想,庆历新政时,范仲淹,韩琦,富弼为变法派,章得象虽没有阻止,但却是不赞成。我等身为章氏子弟,拿范仲淹的文章来读好吗?
不过这句‘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读来真是有磅礴浩大之气。再想想范仲淹的为人,与他的为官一样,都是可以跨越千古的。
想到这里,章越已是写完。
门子将郭林章越二人所写奉给那学生。学生再奉给老者。
老者先看郭林的字点点头道了句‘尚可’,
随即又看章越的字,老者眉头一皱道:“差些。”
说完老者欲走,结果已很明显了,章越则起身道:“启禀先生,学生也自知字写得不好,可否只要一半钱!”
老者摇了摇头:“就算你不要钱,但抄来不能看,也是浪费笔墨。”
章越道:“学生还精通算数,若有账本要算或抄录,皆可帮手,学生家贫,唯有佣书以谋生,还请夫子成全。”
“班固曾言‘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然而若非年少佣书为生,日后怎遂青云志?”
“你既家贫,他人也家贫,怎可……”学生微有怒色正要训斥。
老者伸手一止道:“平日佣书几钱?”
“一页字三个半钱。”
“那此子定作两个钱,随便拿些文稿给他就是。”老者吩咐道。
“可是……”
另一名学生道:“子平,南坡那边的学田要清丈了,学田东南西北的四至总要有人来算,这少年既说会算经,不如一试好了。”
这名学生看了章越,这才不甘愿地道:“也好!”
章越拱手道:“多谢先生,多谢斋长。”
说完先生与另一名学生即离去了。
这名学生对章越的感谢丝毫不在意,他瞥了一眼道:“我是本堂斋长章衡!你们二人以后每日辰时到了抄满五个时辰的书,每页若有错字漏字即扣钱。”
郭林垂头拱手道:“是。”
“价钱说好了,郭学兄一页三钱半,按页计钱,写多了不会少了你们,但不可滥竽充数,另外学堂每日管一顿中饭。”
“多谢。”
“至于你……”章衡指向章越道,“你的名字我不愿知晓,夫子答允予一页两钱。我未答允管你午饭之数。如今要么减至一钱。要么你自己带饭来,我仍给你两钱?”
章越道:“一钱即一钱,多谢斋长照应!”
“要不是先生开口,谁与你照应?明日将家状交来,还有你们不是本堂学子,只许从后门入。”说完章衡拂袖而去。
章越看着章衡离去,哼了一声道:“我道什么名门子弟,气量如此狭小,将来成就也是有限!”
“师弟!人家给咱们一份生计……你还如此说他,于心何忍?”郭林气道,“今日实不应带你一并前来!”
“师兄,你为何连我一般生气?”
郭林硬着声道:“你想入章氏族学的心事,以为我不知吗?”
章越一怔。
当日郭林都没理会章越。
章越也早早入睡。
在梦中章越来至一山清水秀之处,正是那日老者托梦的地方。眼下此处空旷无人,唯有鸟鸣声,一旁则是绿树成荫,初阳斜照。
章越心念一动,脚下草地突而升起了石桌石椅,及笔墨纸砚。章越不由大喜,于是坐在石桌石椅上,决定提笔练一下书法。
今日竟被老者鄙夷书法不佳,实在是一件令他大感很没面子的事情。
先正楷,再行楷,后行书。苏轼谈书法也说过,楷书如站,行书如行,草书如奔。没有站不好,就走路奔跑的道理。
要论楷书有晋楷与唐楷之分。
如明清学楷,会要你从唐楷开始,临摹颜柳的楷书,此被视为楷书之巅峰。
但宋朝推崇是晋楷,也有推崇唐楷的,但士大夫有‘书不如入晋终是野’的说法。故而章越打算临晋楷。
眼下章越的永字八法已有小成,宣示贴又是上一世临摹过的,因此心底一定于梦中持笔写起。
章越决意书法也要练至赚到三钱一页方可,为自己挣这一口气来。
于是章越手不停地写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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