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作者:二月河

听到高其倬这张牙舞爪的问话,谢济世只是冷冷他说了一句:“不知道。”

“你参劾田文镜之事有也没有!”高其倬厉言厉色地问。

谢济世仍然平静地说:“有的。那还是去年五月间的事。怎么,我不能参他吗?”

此言一出,就把高其倬顶得死死的。谢济世虽然官职只有四品,可他当过言官、御史。他当然有参奏之权,就是皇上问到这里他也用不着回避。高其倬也很聪明,马上口风一转说:“你当然是可以参他,但不能挟带私意。我问你,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我受的是孔孟的指使!”谢济世不慌不忙地说:“我自幼束发受教,循的就是孔孟之道。千古以下,哪有田文镜这样不尊孔孟的酷吏?他不受正人的参劾,才真真是一大怪事呢。”

他这番话一出口,更引起堂上堂下的一片窃窃私议。孙嘉淦刚才看到审讯李绂时,那一问一答如同儿戏的情景,他早就坐不住了。此刻,听到谢济世这回答,便马上想到:嗯,好样的,不愧御史的本份!从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个人才呢?正在胡思乱想时,就听高其倬冷笑一声说:“哼,你好大的口气呀。你只不过是读了几本经史,会作几篇八股文,就值得你这样神气,竟敢自称是孔孟的受教门生?”

谢济世马上就反唇相讥,他从容不迫地说:“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孔孟的门生。你在上边问,我在下边答,又怎能不说自己是受教于孔盂?至于我的学问,不在此案之中。你除了看风水说堪舆外别无所长,我们也自然就说不到一起了。”

“你放肆,大胆!要知道,本部堂是有权动刑处置你的!”

“宣扬孔盂之道乃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事,何来的放肆?我自幼受圣贤之教,入仕以来,既讲学,也著书。《古本大学注》、《中庸疏》都是我的拙作。我只知道事君以忠,而见奸不攻则是佞臣所为。”

高其倬大怒了。他这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堪舆学,可却被谢济世说得一文不值,简直就成了下九流,他能忍下这口气吗?他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刑侍候!”

“扎!”

这些大理寺的衙役们,早就等得着急了。听上边一声令下,马上就把一副柞木夹棍“咣”地一声,扔在了下边,眼睁睁地等着高其倬下令行刑。高其倬却突然觉得不大妥当,可话已出口又怎能更改?自己的脸面,大理寺卿的官体,还要不要了?他又怎么能下得了这台阶呢?卢从周心里有些不忍,也把堂木一拍喝道:“谢济世,你是招也不招?”一边站着的衙役们对这一套早就明白了,也跟着起哄,大声喝叫着:“快招,快招,快招!”

谢济世绝望地向弘时和孙嘉淦看了一眼,突然他大放悲声:“圣祖爷呀,您看到了吗?他们就是这样糟踏您苦苦创建的基业呀!好,你们打吧,使劲儿地打吧。圣祖爷,您快睁开眼来看一下吧…”

他这么一喊还真是有用。因为雍正即位之初,就曾经宣示过,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提到圣祖皇帝的庙号,所有的官员,都不能坐着,而必须起立敬听。孙嘉淦头一个先站了起来,弘时也站起来了,那么,高其倬和卢从周敢不起身吗?满堂的衙役们,不知道这规矩,见上坐的老爷们全都站起来了,竟被弄得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了。

谢济世还不肯罢休,他一口一个“圣祖爷”地叫着,也顺便诉说着自己的苦情:“圣祖爷,您刚刚过世,他们就忘记了您的教导…您的《圣武记》,是用了您毕生的心血才写成的,可如今的大臣们却把您的教诲全都抛到一边去了…您说过:‘非圣者即为乖谬之臣,虽有才而不能用;言利者即是导主忘义,虽聚敛有法亦为佞幸’。可圣祖爷言犹在耳,他们却不管不顾了。圣祖爷请您看看,田文镜难道不是言利而导主忘义之徒吗?高其倬不是非圣乖谬的小人吗?如今他正高坐在庙堂之上,来审我这个痴迂的书生。圣祖爷,您开开恩,再看他们一眼吧,这些人能算得上正人君子吗…”

也真亏了谢济世的好记性,他竟能把康熙皇帝所著的那本《圣武记》中《辨奸识忠》篇里的论断,背得一字不差,畅如流水行云。骂得满朝文武竟然没了一个好人,都成了一些捏造祥瑞,欺瞒当令,假冒政绩,玩弄手段的人。孙嘉淦听得出了一身冷汗,而高其倬则是怒不可遏了。好容易才等到一个话缝,他急急忙忙地就下了命令:“给我动刑,看他招也不招!”

下边的衙役们看堂上这些大员,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的样子十分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听见堂上一声怒喝,才连忙收神,走上前去,极其纯熟地将谢济世上了夹棍。稍稍一收,谢济世这个文弱书生哪能招架得往啊。他大叫一声:“圣祖爷呀…”就昏死了过去。堂上坐着的人,听他又叫到了“圣祖爷”,也只好重新再站起来。

孙嘉淦看不下去了,他推开书案,起身向高其倬等一揖说:“下官告辞,我要回去写本,保住这几个人!”说完,又对弘时一躬,便拂袖而去。

弘时连忙赶了出来对孙嘉淦说:“我是最知道你这脾气的。我劝你从容一点,别急着动笔。皇上这些天心性不好,请多多注意。”

孙嘉淦头也不回地答道:“谢三爷关照。这明明是文字狱,我身为御史,岂能坐视!就不为这案子,我也要去见皇上的。看着皇上的脸色说话,还能算是言官吗?”

这边审得热闹,养蜂夹道里,却另是一番情景。弘历和李卫这两个人,正在和曾静、张熙对话呢。曾静在那天夜里,突然被闯进家里的兵丁们包围并逮捕。开始时,他还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张熙出了事并且连累了他,就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湖南巡抚因为自己的治下出了大逆造反的案子,受到降两级留任的处分。他一怒之下,根本就不提审曾静,却是每天打上二十小板,再灌他一大碗凉水。四天下来,曾静这位老夫子就浑身上下无处不是伤痕,又腹泻不止了。这样又过了不知几天,张熙也从青海解到了四川。圣命来到,让俞鸿图交任赴京,另委要差,顺途把曾张二人押解到京。等俞鸿图来到湖南时,曾静已瘦得像一把干柴了。

俞鸿图真不愧是个干练的官员,他一接手这案子,便把曾静和张熙关到了一座牢房,任他们师徒二人去相互攀咬,相互埋怨。第二天,他亲自带着医生来为曾静诊脉看病。他放下藩台的架子,亲自安排衣食,亲手灌汤喂葯,一直到押解起程之时,也没有一句话提到案子。一路上,他更是关怀备至。他不让兵丁们穿号服,却叫他们扮成了长随,跟在他们的后边。他和曾静张熙同坐一车,还常常和他们谈诗论画,评论棋艺。时间一长,竟然“老曾”、“老俞”、“小张子”的亲亲热热地叫起来了。眼见得京师近了,俞鸿图的脸上便露出了愁容,还常常无缘无故地偷偷抹眼泪,曾静忍了好几天,这天他忽然说:“俞大人,我看您好像有什么心思,是觉得雪大难走吗?”

俞鸿图说:“大雪又有什么不好的。只要是读书人,又不愁冻饿,没一个人不爱雪景。你们看,前边的那个土丘,就是古燕王的黄金台。从那里绕一道弯,再过去一条冻河,就到了京师的驿馆潞河驿了。去日苦多,而前程途穷。二君祸在不测,我又非草木之人,怎能无动于衷?”

曾静默然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长叹一声说:“唉,事已如此,大不了一死而已。”

“你们自己可能也知道,这次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我俞某人是断断救不下你们的。这一路上,我反复思忖,也只能尽这点友情,勉强对得起自己罢了。”他说得十分动情,也十分痛心,让这二人都感到身陷绝境而又无力回天。转眼看看他们俩,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才又说:“我告诉你们二位,曾老先生的那封信,让皇上看了气得三天三夜都没有睡好觉。只是,因为皇上怕你们死在湖南,这才派了我去以优礼接到京城里来的。这一路相处,我们彼此之间,又都有了感情,我觉得你们不过只是误入歧途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办法挽回了吗?”

曾静和张熙二人,在路上就对这位俞大人感恩戴德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但要他们说出求情的话来,还一时抹不开脸。俞鸿图早把他们俩的心思揣摩透了,他边想边说:“嗯,事情虽然不大好办,我倒有两个法子,不知能不能试它一试?”

曾静和张熙几乎是同时地问:“什么法子?”问过之后,又都觉得不妥,脸马上就红了。

俞鸿图却仍是哭丧着脸说:“这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张熙和岳钟麒将军既有盟约在前,皇上又是最忌切口的人。我看,你就用这一点儿来提醒皇上。在审问你时,你要多称赞岳大将军的忠义。皇上是个十分要强的性子,你只要一服软,而且一定得是真心实意地认输,他就会认为你们是心悦诚服,是顽石可化。那时,哪怕有一万个人想杀你们,他也不会答应的。”

曾静和张熙似乎是看到了光明前途,兴奋得几乎要晕倒了。俞鸿图却又为难地说:“这些现在都还是在下自己的估计,事情究竟怎样,还要等皇上开口才算。大错既然已经铸成,你们悔也没用,只好任天由命了。不过,你们只要照我说的办,我看至少有七成希望…”

…此刻,面对着宝亲王弘历、李卫,还有坐在一边的俞鸿图和刑部官员励廷仪,曾静跪伏在暖烘烘的地龙上,挖空了心思和皇上“对话。”话是由弘历代表皇上问出的,答话的却主要是曾静。突然,曾静生出一种受骗上当的想法:万一服了软、低了头,皇上仍然是不饶不恕,那么岂不丢尽了斯文,丢尽了面子,又送掉了脑袋吗?他抬头看看,上坐的弘历、李卫、俞鸿图和励廷仪的脸上,都没有一点儿笑意。他的心收紧了,不由得一阵颤抖。

弘历虽然脸上不笑,可心里早就笑起来了。下边跪着的这二位活宝,活脱脱就是两个乡巴佬。一个像是位冬烘糊涂的老学究,而另一个则是顽钝无知的村夫。俩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半点儿灵气也没有。他在想:皇阿玛难道是嫌自己还不够忙,嫌国家的事还不够多,才来和这些蠢材费周折,还要他们著书立说的吗?他问曾静:“旨意里问你:你上书岳钟麒,说什么‘自古帝王能成大业者,需参天地、法万物才可有成,岂有以私心介乎其中者’。你生在本朝,难道不知列祖列宗就是天命所归之圣贤吗?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胡话?”

曾静叩头答道:“弥天重犯生在楚边山谷之内,本乡本土又没人在朝为宦,实在是孤陋寡闻之至。这些话,全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这次赴京,经过俞大人一路譬讲,才知道,自高祖以至圣祖和当今皇帝,全都是天命所归之圣君。从前弥天重犯实是无知之极,却不是要自外于圣朝的。”

弘历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能在短短几十天里,就教化出这样的一对犯人,俞鸿图也真够聪明能干的了。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又问:“你在致岳钟麒的信中还说:‘中土得正,阴阳合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又邪僻者是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按你这说法,地处偏僻,语言文字不通的就是夷狄了,而地处中原的就只生人类。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试问,中原土地上出生的猪马牛羊比人多得多,就是人类中,也还有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禽兽不如之物。这又该怎样解释?”

弘历所说,全都是雍正要问的原话;其刁钻刻薄最合着雍正的性子,也合了弘历此时的心情。问过后,他跷腿而坐,用欣赏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下跪的这个曾静。曾静听了这问话,竟然惊得一愣。他想起路上俞鸿图对他说过的话:要服软,要低头,你就不能有羞耻心,你就要把平日不好启口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曾静叩头出血地答道:“这都是弥天重犯冥顽无知,才错以地域来划分华夷之故。其实圣祖爷殡天的诏书,传到我们那地处山村的家乡时,百姓们奔走相告,哀声震天;就是弥天重犯,也曾废食忘饮,恸哭号涕…”说到这里,他的泪水夺眶而出,“若非圣德宽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众生?今日弥天重犯才知昨日之非,而痛悟得遇圣朝之欢欣…”

曾静是读饱了经史的。他有学问也有见识,把前三皇、后五帝的事,一一说来,又一一对比。而且说得滴水不露,确实像是有了悔改之心。就在这时,李汉三突然推门而入,在弘历耳边轻轻他说:“四爷,万岁大发雷霆之怒,朱师傅叫您马上回去解劝一下。”

“唔,万岁和谁生气呢?”

李汉三又向前凑了一步说:“孙嘉淦。”然后便退了下来,好奇地打量这屋子的人,却正好和张熙四目相对!两人都连忙别转过脸去,张熙的头垂得更低了。

弘历对李卫说:“这份皇上叫问话的旨意底稿交给你,你让他们好生问话,仔细记录。”又转脸对曾静等二人说,“皇上亲自派我来问你们,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你们一定要据实回奏,千万不要再自欺自误了。”说完,他带着李汉三出门上马,飞奔而去。

弘历来到畅春园时,雍正早已是暴跳如雷了。孙嘉淦要上书的事,皇上早就听到了卢从周的密报。他也知道,孙嘉淦是一定要出来为李绂等人说情的。皇上自己也很爱惜李绂的人品,用不着孙嘉淦多言,也正在想着法子赦免了他。所以,孙嘉淦递了牌子进来时,雍正还说了句笑话:“朕知道,你是个铁心的御史,谁也别想堵住你的嘴。”可是,当孙嘉淦的奏折呈上来后,雍正看到,那上边压根就不是在保李绂,又一看标题更吓了他一跳:

为停纳捐,罢西兵,亲骨肉三事

臣孙嘉淦跪奏

雍正一见这题目,就惊得头大眼晕。又见孙嘉淦在奏折上写着:纳捐授官,乃自古以来的弊政。他出了钱,买了官,何事不敢作,又何事不能为?世上暴虐贪酷之辈,皆由此而生。皇上英明天纵,为何要用此剜肉补疮之法?臣疑皇上有非道聚敛之事,急功近利之心…”就这一开头,已经让雍正气得双手颤抖了。他顺手就把那奏折甩到了地上,背着手在大殿里来回踱步。满殿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吓得不敢出声,孙嘉淦虽然极力镇定着,可他也感到了那天威即将发作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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