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作者:二月河

随着贾士芳的鼓励,允祥真地试着下了地,而且稳稳地站住了:“我起来了!”允祥惊喜地大叫着。他又试着向前走了两步,竟然脚步平稳如常。他高兴地笑着,喊着:“哈哈哈哈…我又能走路了,我又能为皇上办事了…”

房中的人,全都惊呆了。弘皎翻身跪倒,冲着贾道士一个劲儿地叩头。他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在一旁看呆了的弘时上前一步说:“贾仙长,皇阿玛也是有病在身,您能不能去瞧瞧呢?”

贾士芳没有作法,也没有请神,就把沉疴在身的十三爷救活了。在场的人无不惊奇,连弘时也看呆了。他当场就提出,要让这位道长去给雍正皇帝看看病。贾士芳却说:“世上的一切,都讲究缘分。皇上的病如果能治好,他自然会召我进宫的。但他要是压根就信不过我,我就是去了也还是束手无策。”他回头又对十三爷说,“请爷注意,贫道乃闲云野鹤之人,我从来是不愿受一点儿约束的。我劝十三爷也消散一些,比如,你想吃葯就吃两副,不想吃也可以完全不吃;想走动,就出去走一会儿,不想动你就歇着;想吃什么东西,就吃一些,根本用不着忌口。这也忌,那也忌,都是庸医们的胡说八道。好了,您大安了,贫道也该告辞了。”说着就走出了房门。

贾士芳离开清梵寺时,弘时一直在他身边跟着。这时他掏出身上戴着的金表看了看时辰,随即就送到贾士芳面前说:“回头怡亲王这里必定有重礼谢你的,我却无物可赠。只有这块金表,是个稀罕的物件。捐给你,好吗?”

贾士芳一笑说道:“多谢三爷了。不过我们出家人最是懒散,这东西对我没用。三爷,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过是想让我给你推推造命。其实,君王公侯命系于天,谁又能动他分毫呢?只要你敬天守命,即使有所克制又有何妨?眼下郡王正在熏灼之时,因时导势,祺祥自在。”说罢,便飘然而去了。

弘时听他这话说的不着边际,怎么也猜不出其中的含义,便也只好以一笑付之。他进了畅春园,一眼就看见这里有许多臣子部在敬候着他。他向众人略微看了一下便说:“叫顺天府尹汤敬吾进来。”

汤敬吾还没有说上话,上书房就派人抱来了一大摞文书说:“三爷,卑职是从露华楼来的。这上面的折子,张相和方先生都看过了,连同方先生作的摘要,都夹在里面,是要用加急报到皇上行在的。上头划了圈儿的,都是要紧的奏议。张中堂还特别关照三爷,请留心看一下保定胡什礼的折子。”

“哦,你放在这儿吧。”回头对汤敬吾说:“老汤,你先坐,我看看折子。”他拿起这些折子一看,除了外省申报灾荒的之外,几乎全是在议论着田李之争。那上面方先生的批语是:“实心玉事者自有公论,党援私结之风断不可长。”他正在看着,那个从上书房来的章京又说:“禀三爷,废太子允礽病危,张相和方先生已经约了宝亲王一齐去探视了。”

弘时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妒忌之意。他们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呢?是不是有意地要瞒着我?他烦恼地一挥手说:“你去吧。”可刚回头又见图里琛走了进来,一见面就抢先说:“天气入暑了,军用的凉葯还没有发下来,连夏装也不够。有的营里已经传上了病,而军士们却都在骂娘。还有人因上街买葯,互相打起架来的。我已经处置过了,但该发的东西还是要发的。请三爷发个话,奴才就好办事了。”

弘时说:“这件事,我马上就叫户部办理。你别忙着走,我还有一件差使要让你来办。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囚拘,一向是由你们来管的。他们犯的是抄家罪,可还带着家眷,用着太监和奴才,这未免有点太舒服了吧。有的太监,比如何柱儿他们几个有头脸的,还常常在外头传说些宫闱秘闻,招惹是非。就按他们现在的罪过,也不宜留在京师了。这件事你们要马上办好,不能再拖延了。”

图里琛是个细心人。他知道,这三个府里的太监除了已经走过的外,现在还留在京城的就有一千多人,要加上他们的家人,就更多了。他问道,“三爷,奴才斗胆问一下,此事请过圣旨没有?宝亲王在韵松轩时曾经说过:凡与阿其那等人有关的大小事情,都要请了旨意才能办理的。”

弘时不高兴了:“这是处置他们的家奴嘛!我又没说让你们动阿其那的一根汗毛,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吗?这件事,明天一早就办。我给你写个手令,出了事,我担着!”

图里琛一听这话就知道了,弘时并没有得到皇上的旨意。他心里犯嘀咕:把允禩他们几家的奴才全都撵出京城,像这样的大发解,弘时不请圣旨就办了,这位三爷可真够大胆的。想了一下他说:“三爷吩咐,奴才当然应该遵从。可这事太大了,是不是应当请旨后再办…”

弘时一听这话就炸了:“我现在还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就这样干等着吗?你是九门提督,也有直奏之权嘛。你要想请旨,我不拦着你。这事就交给你和汤敬吾了,你们看着办,我也不想再说一遍了。”

图里琛挨了训斥,只好同着汤敬吾一齐出来。他赌气地说:“有他担着,咱们怕的什么?就给他办!”

胡什礼的折子里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说:李绂曾经筵请过他,说“塞恩黑罪不容诛,做臣子的不能叫皇上为难。你老兄管着这件事,何不一了百了呢?”弘时心里一动:哦,李绂要杀掉九叔,可又不想沾上血迹。这事你想得也太美了,在我这里就说不过去!

次日一早,弘时的令旨就传到了允禩等人的府第。消息传出,整个京城都全被震动了。这三家的太监、家奴连同他们各家的眷属加在一起,足足有三四千人啊!一句话,就限时限刻全部递解出京,这可真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起解!要加上押送的兵士,少说也有五千多人。这些人被迫离开京城,一家大小,哭的,闹的,骂的,却又被身后的无情棒催着,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连京城的百姓看了这场面,竟也有陪着掉眼泪的。

可是,官场里却和百姓们不同,他们是在细心品味和猜测:嗯,这主意一定出自皇上,他就要加重对允禩等人处分了。于是便纷纷上书,弹劾允禩等人。也有人列举了自古以来大义灭亲的例子,建议说:对这些罪大恶极的人,绝不能宽纵。这些奏折在几天之内,就从几十份,迅速增加到了上千份。张廷玉和方苞两人,突然看到这么多的奏章,又说的全是同一件事,他们俩可坐不住了。方苞来到张廷玉办事的露华楼上,笑着说:“大王之风一夜,云树骤起波澜啊!我刚才问了一下园子里的太监才知道,这是韵松轩那边下的命令。这场风的‘青萍之未’,也就在他那里。”

张廷玉不出声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久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三爷真是好大的魄力呀!”他正要往下说,就看见诚亲王允祉已经走了上来,他一坐下就说:“唉,真是可气,京城被弘时这小子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刚才我进园子时,正好碰上了老八的福晋。她仗着娘家的势力,要到你们这里来哭闹,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还是我答应从我府里拨去二十名太监侍老八他们,这才算把她打发走了。”

方苞和张廷玉二人,处在皇室角逐之中,此时说什么都可能获罪,也只好相对无言。过了好久才听允祉说:“皇上口銮的上谕已经到了,是先送进上书房的,老十六转给了我。我在上书房顺便查了查上书房和军机处的档案,皇上对发解这三个府的人并没有旨意,弘历也不知道。弘时这样做事,是不是太孟浪了一些呢?”

方苞和张廷玉还是不肯说话。弘时做事孟浪,这是不言自喻的,但谁能担保他不是奉了皇上密旨呢?眼见得一夜之间,风向大变。朝野上下,群起而攻“八爷党。”他们知道,即令是弘时把事情办错了,皇上也绝不会替允禩说话的。皇族夺嫡遗风和朝廷上政见之争,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况且还有人在袒护田文镜,攻评李绂。谁还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呢?

允祉看着这种情形,真是想哭都哭不出声来。他冷冷地说:“皇上定于六月初七辰时到京,你们告知礼部,让他们准备接驾的事吧。我现在就去向弘时传旨,顺便也告诉大家一声:弘历将要主管户部和兵部的事,凡有关这两个部的事情,你们可以直接转到弘历办事的会琴轩去。”

张廷玉问:“那么其余的折子,怎么呈转呢?”

“仍旧转到韵松轩去。”允祉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偌大的露华楼上,就只剩下方苞和张廷玉二人。他们俩一个是宦海老相国,一个则是帝室里的首席文案,又都是胸中城府和包罗万象、老辣深沉到了极处的人。但此时此地,他们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方苞才突然说:“廷玉,那个号称‘孙大炮’的孙嘉淦就要回京来了,而且晋封了‘都御使’。他可是个敢言之臣哪!”

“那也要看看再说。有一种人,当小官时敢说敢为,但一旦当上了大官,可就又是一副嘴脸了。”

“不不不,孙嘉淦大概不是那种人。他上次出京时,我去送他。他把我拉到一边说,‘方先生,请您记住我现在说的话:我是身负大罪,又逃脱了天罗地网的人。我为父报仇已经尽了孝,如今要为君分忧,当个忠臣了。忠臣也有个不好处,常常会让皇上误会。将来我如果死于刀下,请把我这话原原本本地奏明给皇上,我死也可以瞑目了’。从他的这话看,他还不至于是那种见风就倒的人。”

张廷玉思忖着说:“弘时这位爷不好侍候啊!我们身边,也真得有孙嘉淦这样的人,就因为他敢说真话。”

方苞没有答话,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皇上在去奉天之前曾经交代过,‘弘历虽不在京,但你们还要和从前一样,他的旨令都应该一体照办’。可皇上言犹在耳,就又任命弘时当了日常朝政的总管,而弘历又只管着户、兵两部。是弘历失宠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他的目光一移,突然看到了张廷玉案头上放着一个“虎符”,那是刚刚铸好了要赐给岳钟麒的。啊!皇上在承德接见了蒙古王公,又委岳钟麒以重任,莫非他已经在想着兴兵讨伐阿拉布坦了吗?假如真是这样,弘历身兼户部和兵部两项差使,征调天下钱粮,布署武官将弃,那不还是天字第一号的重差吗!

这时,就听张廷玉说:“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办差不怕,吃苦更不怕,最怕的就是上边没有主见,怕的是天下多变啊!”

方苞已经想通了,他说:“不怕!你瞧着吧.皇上不是个轻易就会变心的主儿!”

方苞看得很准,雍正皇帝确实是说话算话的。皇上回到北京的第三天,乔引娣就由高无庸领着来到了允禵府里。因为皇上对允禵还没有什么处分,只是让他在家闭门恩过。但这“闭门”二字的含义,却是要他断绝和一切人的来往。引娣出宫之前,雍正还专门对她说:“你去他那里看看吧。他是犯了国法的人,又和阿其那是一党。如今朝廷上下,都正在上折子议他们的罪。你若真是爱他,就劝他安分向善。苦海虽然无涯,但只要他肯改过,就还有兄弟相和重归干好的那一天。但他若是执迷不悟,硬要对抗到底,那朕也不能因私而废公!”说这话时,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引娣,那种爱怜、惋惜,那种带着深深期盼的沮丧,使引娣心里好一阵难过。她自己突然惊异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是用敷衍和应付的心情来对待这个年纪几乎比她大了一倍的皇帝了。

十四爷府还是原先的老样子,他们来的时候,允禵正坐在池清边上钓鱼。高无庸知道十四爷的脾气,不敢用“接旨”的那一套老规矩,生怕惹翻了这个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十四爷。他向前走了一步,轻声地说:“十四爷,奴才高无庸给您老请安来了。”

允禵回头只膘了他一眼,便问:“什么事?”

“奴才奉了万岁的旨意,瞧瞧爷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没有…”

“唔。”

“奴才听万岁爷说,他刚刚在奉天见到了外祖公乌雅老王爷。老人家身子康健,几位舅老爷和姨妈们也都很好,他们也都让给您带好来呢!”

“唔。”

“如今京城里出了很多事,隆科多昨天刚回到京里就被圈禁了。还有不少官员都上表请求处置八爷九爷十爷和…”

“唔。”十四爷还是不说话。

高无庸说:“万岁的意思,是想让十四爷您挪个地方,住到咸安宫里去。万岁说:咸安咸安,大家平安…”

允禵“唰”地把鱼杆扔进水里,站起身来正要发作,却突然看见了躲在高无庸身后的乔引娣。他一下子就愣在那里,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这两个曾经相依为命的苦人,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情形下又重新相遇。他们的心里,既有着说不出来的思念,又有道不明的疑虑。引娣早已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冲上前去,跪在十四爷面前,只叫了一声:“十四爷…”,后面的话便全被哽咽住了…

允禵瞟了一眼引娣,却马上又转向了高无庸,严厉地问:“你说的那个八爷,大概就是阿其那吧?他如今又招惹了什么是非呢?他已是圈禁待死的人了,雍正还不肯放过他吗?”

高无庸吓坏了,他一眼看见允禵还光着脚站着,连忙跑上去跪在允禵身边,小心翼翼地替他穿上鞋子。这才又说:“爷知道,奴才是个什么东西,能知道多少事情呢?不过奴才听主子说,您和八爷他们是不一样的。要不然,就不会让您搬到咸安宫去住了“嗬!真新鲜,我和老八他们还不一样?他大概是想着我和他还是一个娘的缘故吧。你传话给你们的皇上,除死无大事!瞧我这身板,比在前线打仗时还结实。我吃得饱,养得壮,就等着上西市了!你还可以告诉他,别那么小气,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一样。留下我自己,他难道就不怕我翻墙跑了,到外头啸聚山林扯旗造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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