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作者:二月河

大轿落了下来,弘时稳稳地走下轿来,看看四周:啊,这里早已是面目全非,变化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府门外,昔日的威风已成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队队的兵丁,一行行的内务府官员。大家见到弘时的大轿落下,用不着谁下令,便悄没声响地跪了下来。只有图里琛踏着扎扎作响的马靴走上前来,一扎跪倒说道:“奴才图里琛给三爷请安!方才内廷军机处大臣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回说:三爷去约五爷了,很快就会来的。怎么,五爷他没有来吗?”

弘时说:“你五爷他身子不适,今天他不来了。你是管着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理查看事务呢?”

他们说话间,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四品官员,看样子也不过四十岁上下,却长着一个枣核似的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面一双小眼睛几里骨碌地乱转。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浑身上下一按消息就会动的人。他跑到弘时面前,纯熟地打了个千说:“奴才马鸣歧给主子请安!请三爷训示。”

弘时一笑说道:“走吧,先进去再说。”

就在弘时和图里琛他们说话的这会儿,阿其那府里早就得到了消息,太监头儿何柱儿也已经等在这里了。看见弘时走了过来,他急忙上前跪倒说:“三爷,奴才何柱儿给您老请安!”

弘时一边往里走着一边问:“你们家主子知道这消息了吗?”

“回三爷,我们主子早就在候着钦差大人了,他这就出来。”

话音没落,就见允禩带着他的四个儿子,全都从二门里边走了出来。允禩看见是弘时来传旨抄家,很感到意外。他正了正头上戴着的有十颗东珠的朝冠,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用极其轻蔑的眼神瞟了一下图里琛,一句话也不说地就站在了弘时对面。他的儿子弘旺、弘明、弘意和弘映却眼中含泪地站在父亲身后。

到了这个地步,允禩还是这样的镇静,这样的坦然,又这样的无所畏惧。使弘时在一刹那间,忽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两条腿有点发软,还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吞吞吐吐地说:“八叔,您的…身子骨还好吗?”

允禩的心中此时也是十分激动,不过他在努力地控制着。只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膝盖儿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来把我按倒在地也就是了。既然雍正替我起了个新名字,你现在也不必避讳,就叫我一声‘阿其那’不也很好吗?我听着这新起的名字很好,比叫那个又长、又绕口的爱新觉罗·允禩顺当得多了。”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忧伤和恐惧都没有,似乎还是像以前那样的从容和镇定。可是,他的儿子们哪敢这样对抗天威呀!老大弘旺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哭着说:“三哥,我是长子,理应替父亲跪聆圣训。请三哥宣旨吧。”另外的三个儿子见此情景,也都哭着跪下了。

允禩突然暴怒起来,喝了一声:“忤逆不孝的孽种们,你们嚎的什么丧!?”

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回头又看看这些兄弟们,也有点泪眼模糊了。他们年纪都相差不多,也都是自小在宗学里上学、玩耍的小伙伴。可今日他们竟然成了自己的阶下囚徒,也真让人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他静了静像野马奔驰一样的心思说:“八叔既然身子不适,可以由儿子代跪听旨。八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说什么虚套子的话来安慰您。您就自个儿善自保重吧,回头皇上会有恩旨给您的。接这样的差,侄儿心里头也不好受,请八叔鉴谅。”说罢,他忽然脸色一变,大声说道:“奉皇上旨:着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财产。钦此!”

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谢恩…万岁!”

那个马呜歧正领着一班人在外头等着哪!这些年来,他们全都练成了抄家能手,也明白这差使是发财的好机会。八王爷有多大的势力,多大的家产,他们谁不眼红啊!所以从接到这差使起,他们早就等得心痒难耐了。此刻听见弘时宣读完了圣旨,马呜歧抢上一步,极其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们都是奉差办事,也是身不由己的,请八爷海涵。”说完又回过头来躬身叉手对弘时说:“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跟着他来的那些个内务府承办官员们,足足有一百多人。他们看见这就要动手了,一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脸上放光。

弘时却冷冰冰地说:“你们先别高兴,我知道你们都是些混账东西,发惯了抄家财。今天所奉旨意,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更不是没收。由何柱儿带领着你们到各库房里看看,把御赐的物件和私产归类造册呈报;八王爷的福晋是安郡王的家人,她过门时带来的体己和妆奁也是不少的,不能一齐查封。这也让何柱儿指实了,登记造册后照常启用;家眷和家人们都集中到太监们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东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八叔自己用的图书,连封条也用不着贴。但是,所有的御批御扎和内外大臣们的书信往来,恕侄儿都要带走,这些都请八叔体谅。”

允禩冷冷地说:“你用不着交代。我也抄过别人的家,规矩我全都懂得。想不到的是,今天自己也被人抄家了。内务府的这些贼王八,你要不让他们捞到点好处,兴许就把御赐的物件给你砸了,好替你增加点罪过;再不然,就弄上几本违禁的书,藏到我的文书堆里,让你遭了灭门之祸。我早就有准备了,今天凡是到这里来的人们,每人赏二百两银子。你们只要不偷着掖着地给我弄个不清不白,也就算我求了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准备好了,该怎么办,都是现成的。”

弘时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八叔已经安排得这么妥贴,事情就更好办了。请兄弟们暂且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里吃茶说话去。”说着便熟门熟路地和允禩一同来到书房。马呜歧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就马上行动。他们提着浆糊桶,拿着封条,有的查看西书房,有的则撵赶家人。等弘时和允禩进到东书房时,已听到西院里人声嘈杂,也隐隐地传过来女人的哭骂声。弘时心中不忍,但回过头来看允禩时,却见他似乎是充耳不闻。弘时让跟来的人在门前站着,自己却跟着允禩进到了书房。

弘时刚刚坐定便急忙说:“八叔,侄儿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如今什么也说不得了,更不是互相埋怨后悔的时候。八叔有什么指教,趁着现在没有人,你只管对侄儿说,无论怎样,侄儿总是要想办法保住八叔您的。”

允禩没有立即开口,对这个说得比蜜还要甜的侄儿的话,他只能相信一半。但是明摆着,他要东山再起却已是绝无希望了。他心里除了对雍正的仇恨之外,还能指望谁呢?他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来,纸虽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可那上面却写满了蝇头小字:“弘时,我把它交给你吧,这就是‘八爷党’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的是,其中二品以上的官员已经不多了。你把它拿去,也许会用得着。别的,我还能有什么事呢?我也用不着抱怨。你看,这是东书房里的物件清单,东橱里的是上缴的文卷,余下的就是我私人的藏书了。”

弘时把那张小纸条掖在袖子里,回头又看了看上缴的物品,不觉大吃一惊:“八叔,您上缴的东西就是这么一点儿吗?书信一封没有,御批奏件也不全。皇阿玛是何等精明的人,这是骗不过去的呀!”

允禩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踱着:“弘时,我问你,你的父皇老四,准备怎样处置我?”

弘时叹了一口气说:“唉,一时半会儿的只怕不会有什么处分。昨天晚上我去请安,见父皇在礼部的折子上批道:‘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王公侯伯例’。别的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允禩边想边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他总是还要假惺惺地再当两天‘仁兄’的,不过这种局面长不了。墙倒众人推,向来如此!那些个墙头草、马屁精们也不会饶过我,这正是向老四献他们的牛黄狗宝的好时机嘛!生死都是命,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否则,我是绝对不会走这招险棋的。弘时,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后一定要替我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里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我劝你也不要想篡位。雍正倒行逆施,他是长不了的。你看看他,其实马上就要累倒下来了。一个人这样地违情悖理行事,没有不当独夫的道理。他累,就是因为他不懂得无为而治,也不会顺水推舟,所以他不能长寿。至于你,我也有一言相告:你绝对不要保我,也不要保你九叔,你最好是劝你的皇阿玛把我们明正典刑。这样,我们不但不会恨你,还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我还要告诉你一句,你办事处人的精明,远远赶不上弘历。弘历从来就不露锋芒,你却是太显棱角了。朝中有不少人都看出,你事事处处都在和弘历争夺着什么,这样,你就落了下乘。你不要再吃我们这一辈子吃过的亏,要果断,要明决!一旦等到别人占据了中央位置,那就什么全都晚了!”

弘时听了这些出自八叔肺腑的话,想起八叔平日里对自己的期望,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动。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叫了声:“八叔…”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八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也是有满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咬紧了牙关说:“记着!不要为我难过,也千万不能保我!你知道,弘历现在就已经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的儿子们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至于弘历,哼,他哪能想到我的儿子呢!”允禩说到这里,竟不禁潸然涕下。

弘时尽管心里难过,却仍是想极力安慰八叔:“八叔啊,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侄儿只要不坏事,就一定会照顾您和几个兄弟的。听方苞说,父皇也说过“罪不及孥”这话,料想福晋和兄弟们不会有大事的。不过,现在您想也没用,还不如不去想它,急坏了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此处侄儿不能久留,您好好歇着,我要去前边招呼一下,然后就带人走了。”此时的弘时,真怕再看这位叔王一眼,他猛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边,图里琛和马呜歧他们已经收到了各处报上来的清单。弘时来到这里时,只听见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几个书办忙得大头小汗。看见弘时走出来,他们俩忙迎上前去报告说:“三爷,清单马上就可以出来。刚才阿其那的福晋传过话来说:正殿东侧的八宝琉璃屏是她乌雅氏家里的,是太皇太后当年赏给她娘家的。但这又是御赐的物件,该怎么办,请爷示下。”

弘时接过清单来在手中仔细地看着,又说:“既然是太皇太后所赐,就不能算违禁物品,造册时附记一笔也就是了。”他回过头来看看,见弘旺和几个兄弟还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便走过去温言说道,“弟弟们都起来吧。我们这里的公事马上就完,你们还该去照料一下父亲。等要你们出来送行时,自然会派人传知的。”

看着弘旺他们走得远了,弘时又问:“马呜岐,据你估算,这里的东西大约能值多少银子?这会儿大概你们也来不及算细账,但总应该有个约数。要不,皇上问起我来,我不好回答呀。”

马呜歧陪着笑脸说:“八爷这里的东西都很有条理,好清得很。各样器物,都分门别类地放着,有库,也有账,一丝也不乱。这里弟兄们每人得了二百两银子,也没人敢贪心大胆乱偷乱拿。我粗粗地估算了一下,除了皇上赏赐的之外,私产约在二百万两上下。各处的庄子有十三座,还有根号、当铺、古董店二十六处,从账面上看,约值六百万左右。贝勒爷向皇上呈报说,大约有七八百万,是不会出大错的。”

弘时当然知道,八叔还有在东北挖人参和开金矿两项收入,他的私财绝不止是这么一点,却也佩服他们几个在短时间内就弄得这么明白。他笑道:“阿其那平日里出手大方,但自奉却是很节俭的。我连他的零头也赶不上,还有你们十三爷,也和他相差甚远。当年查抄他的时候,总共才抄出了十几万来。这可真是会经营和不会经营的天差地别呀!”他让图里琛和马呜歧带着他到各处看了一圈儿.又亲手封了银安殿,这才离开了廉亲王府。又特别关照图里琛说:“你要明白,八爷还是八爷,他并没有革职。在这里守候的人,不可缺礼更不准动蛮。八爷的财产都已封了,他必然要遣散家人,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们不要私自搜查扣留,更不要惹事生非。如果让我查出来有不守规矩的事来,小心,我可要整治他们的!”

弘时带着人马走了,偌大的廉亲王府马上就静了下来,静得没有灯火,没有人影,也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连更夫也没有了,到处都是黑黝黝鬼影幢幢。允禩倒卧在东书房的檀香木榻上。好像是在做着一个恶梦。他眼睁睁地瞧着弘时出去,儿子们进来,也眼睁睁地看着福晋乌雅氏带着一大群姬妾婢女们走进走出,可全都是视而不见似的。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甚至连叹息和眼泪也全都没有,只是痴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雕刻得十分华贵的天棚在出神。一家子二十多口人,儿子们跪着,乌雅氏坐着,其余的人则全都满腹心事地在站着。这里,就好像是一座深山古庙一样,没了一丝活气。过了好久,好久,允禩才十分平静地叫了声:“你们,都站过来一些。”

人们终于听见他开口了,都纷纷走上前去。福晋乌雅氏给允在送上了一碗发着暗红色的水来说:“王爷,这是一碗参须汤。您就将就着喝两口吧。这屋里原来是放着二斤老山参的,可是,那些个天杀的狗才们过来一‘查’,就给查没了。到哪山唱哪山歌,王爷你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太认真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样的流下来了。

说句老实话,这位王妃今天的所见所闻,还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本是老安亲王的老女儿,由康熙指定嫁给了允禩。而允禩的生母,倒是内务府辛者库的浣衣奴出身。乌雅氏嫁到这里,无形中提高了允禩的身价。所以她平日里最是骄横跋扈,从来也不把允禩放在眼里。家里的上下人等,背后都称她为“王府太后。”如今家败人散,她才意识到离了允禩,她其实是一文也不值的。她趴在允禩身上哭泣着:“这都怪我,怪我呀,全是我拖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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