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妇

阴长生所说的藏象，乃是一个玄奥至极的概念，不过我也是颇有些耳闻。

以前我还在塔山村居住时，村里有一个姓徐的老中医，本事相当了得，村里当时有人得了无法治愈的疑难杂症，诸如脊椎炎糖尿病之类，连大城市的医院里的西医专家都束手无策，去找那个老中医，他使出一些神神叨叨的治疗法子，居然能把人治好！

最诡异，也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甚至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我亲眼见他救活过刚死的人！

而救人的法子，更是可笑又荒谬。

当时，我们村有一个汉子贪杯，喝多了酒，大概是肝功能不行，解不了酒，当天夜里死在了床上，第二天家里人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冰凉了。

当时他家里的人哭的呼天喊地，汉子正值壮年，离开人世等于是让这家人的顶梁柱垮掉了。

而汉子的老爹和那姓徐的老中医关系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了，居然把汉子的尸体抬到了那徐老中医的家里，让他看看能不能有法子救活。

那个时候，村里的的人虽然愚昧，却早已不再迷信了，在院里围观的村民，都说这是胡闹，徐三龙是中医，又他妈的不是巫医！怎么能把死人复活。

但徐老中医真的做到了，用一种迷信和科学并存的方式。

他让汉子的家人去村公所借来了抽水用的发电机，怼上电闸之后，连接上两根电线，就开始疯狂的戳那死去的汉子。

进行了几番这种在大城市的医院里才有的抢救手段后，徐老中医又调配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中药，给那汉子灌了下去，然后把通电的夹子夹在那汉子的脚趾头上，自己跪坐在那汉子的脑袋边，不停的在他耳边念叨着些什么。

约莫过了不到两分钟，那汉子就真的抽搐了几下身体，然后活了过来！

村里的人们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不知道徐三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问他他也不肯说，最后大家伙自我心里安慰，只是说那汉子其实没死透气，让徐三龙瞎折腾一番给救活了，不算数，毕竟当时的农村没有心电图和脑电波仪器，之前也不是没有类似的事儿发生过。

我当时和我姐在人群里围观，我姐悄悄的告诉我，说这徐老中医是个人物，了不得。

我不知道我姐为什么这么说，直到后来我有幸给那徐老中医当过一段时间的帮手。

我爸和那徐老中医关系也不错，而我爸那时候认为让我跟着大伯一块当猎人，是很没出息的，还是当个老师医生会计，这种体面又受人尊敬的职业才有前途。

既然那徐老中医有本事，我爸就送我跟着他学了一段时间的医术。

奈何我对治病救人真的半点兴趣也没有，和那徐老中医相处大半年，除了最基本的辨别草药，可以说是屁也没学会，而徐老中医那时候也年岁已高，很快就驾鹤西去了，我的医生梦自然是破碎了。

不过那徐老中医，的确是我所见过最奇怪的人。

他的学识很渊博，什么杂书都看，什么正统或是旁门左道的知识他都无比精通，而关于他的主业理论，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他既相信西医的科学理论，又相信传统的“迷信”理论。

而阴长生所说的这玄奥的藏象，我便是听那徐老中医给我阐述过。

当时他是提出这个概念来考我，作为入门的考题。

“中医的基本内容是什么？”徐老中医问我。

我当时说了很多种答案，奇恒之腑、经络、气血、阴阳、五行，徐老中医却都是摇头，说不对。

“是藏象。”徐老中医说。

他告诉我，“藏象”是中医的核心，以及基础理论的全部，中医的所有内容，都是围绕这一核心建立起来的。

“第一个问题你没回答上来，但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怎么理解藏象，我给你一天的思考时间。”徐老中医说。

我先去查书，又去问我那绝顶聪明的老姐，最后才以《黄帝内经》的《素问》篇中记载的标准回答，给了他答案。

“心藏神，肺藏气，肝藏血，脾藏肉，肾藏志，而此成形。”

“由此可见，藏象就是‘五藏’，也就是‘五脏’！”我自信满满的说。

我以为我的回答绝对正确，因为这个答案，也是我姐从学术报刊上查到的，是当世医学界一位超级泰斗的阐述，可以说是绝对的真理。

但我跟徐老中医说了这话后，他气的直接从墙边拿起扫帚就要揍我！

“那是错的！是不学无术的人来蒙你们这群愚民的！”

我也是个犟脾气，反驳说这可是某位医学界重量级老专家说的！

听了我的这句话后，徐老中医手中的扫帚缓缓落地，表情也变的失魂落魄。

“他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什么都不懂的半吊子！他的所谓中医理论“真理”，是曲解胡编出来欺瞒你们这些愚民的！这个国家里，有着许多这样的人，不仅是在中医领域，武术、道法，禅宗，相术……那些我们老祖宗传承了几千年的东西，最后都会被这些人践踏成狗屎，再过个几年，这个国家里的所有人，自己都不会认可自己民族的文化，把他们祖先曾经创造过的辉煌当成笑话！”徐老中医痛心疾首的说。

我眼看着徐老中医这个模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在造孽。”徐老中医仿佛是用灵魂的震颤，发出了这五个字，然后就坐了下来，用手抚着心口，表情痛苦。

之前我也听闻过徐老中医的事儿，说他好像之前在全国的医学领域，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专家学者，但是在多年前的那场十年浩劫中，因为较为偏激的“愚昧迷信，不崇尚科学”的罪名，被下放到了我们村接受改造，浩劫结束后，他也自愿留在了我们村当赤脚大夫，没有回去为自己平反，谋取高官厚禄。

徐老中医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对一切都已经失望了。

“过度崇尚科学，才是最大的迷信，那些人推崇的也只是他们的‘科学’，实际上只是麻痹愚民，为自己谋划的手段，如果世间真的有真理，那应该是包罗万象的，外星生命，天上的神仙，进化论和鬼怪学说，都是应该共存的，这样的话，人们才会对未知的一切，不再恐惧，对已经了解和拥有的一切，保持敬畏。”徐老中医静静的说。

他的这番话实在太有水平了，当时的我虽然听不懂，但觉得他果真像是村里人说的，有着大学问大智慧的人，他和我老姐，应该是相当能聊得来。

而后，徐老中医又给我阐述了，藏象的真正含义是怎样的。

“就像我以前还在学院里上课的时候，给我的学生们解释的方法，先来用一个微观的比喻引出来，小海，你小时候肯定和村里的小伙伴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对吧？”徐老中医问我。

我点头。

捉迷藏的游戏规则众所周知，几个孩子跑着躲起来，一个孩子找，游戏中，突然找人的孩子发现前面的矮树林猛烈晃动，他跑过去一把拽住躲藏的小孩。

在这里，找人孩子并没有直接看到躲藏的孩子，他看到的只是小树在动。

树动就是象，是藏者之象。

这个例子只是让我去打开思路，而藏象真正的意思，用徐老中医的话来说，藏象是个系统，它包括五藏、经络，也包括了这个系统的运行原则。

由于这个系统目前不可实证，看不见、摸不着，故而古人将其称为“藏”，意思是藏匿在解剖五脏背后的系统，由于这个系统以神魂魄意志为核心，故而又称为“五藏神”。

“很难理解对不对？我可以换一种说法，藏象，就是另一个你，你的隐藏的自我，古代印度的《奥义书》将它称为“神我”，佛教则将它称为“神识”，大体上我们也可以将它等同于神话的“灵性”，也就是一般意义下的灵魂，但在这些称呼当中，“神我”最形象，而“藏象”则最准确。”徐老中医说。

我听的如坠云里雾里，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

“这也是我为何能把那醉酒的汉子救回来的原因，肉体死亡后一段时间，藏象也不会消亡，使用电击和呼唤，可以让藏象再度唤醒躯体。”

“我很迷糊，按照您说的，我的意识究竟存在于哪里？是现在的我吗？还是您所说的隐藏的自我？”我疑惑的问。

徐老中医笑了起来。

“或许，你和他是完全分开的，你只是他的傀儡躯壳，按照萨满教的理论来说，你是他骑着的‘马’。”

我思考的头痛，不想再和徐老中医论道了，虽然和他的聊天的确让我很长见识，也颇为有趣。

但我总会感觉，我从他那里知道的越多，我的心中就会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幽深恐惧。

后来我把徐老中医的话告诉了我老姐，当时我老姐的表情，像是被雷击中一般震惊，又像是坠入冰窖一般恐惧。

“他本来会是个被载入史册，让人类摆脱愚昧，再度进化的人，就像古代中国的老子，希腊的苏格拉底，可这个世道太过可笑，以无知为荣，把洗脑的言论当成真理，每个人都埋着头，像是鸵鸟一样闭眼活着。”我姐说。

我姐的话，我倒是完全能理解，并且赞同。

而我回答错了两次问题，并没有拜入徐老中医的门下，可他也姑且留我在他身边，给他做个伴。

但遗憾的是，不出半年，徐老中医就体衰卧床，最后逝去了。

他临终前的时光，我一直在他床前伺候他。

徐老中医很看的开，对于死亡毫不畏惧，我当时年纪还小，那个时候也没有和我姐迎来生离死别，对于死亡很是畏惧。

“徐爷爷，您死后，到底会去哪儿呢？”我问

“神会来迎接我。”徐老中医笑着说。

“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有。”徐老中医点头。

“那神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好奇的问。

“和你一样，也和我一样，人就是神，神就是人。”徐老中医说。

这大概是徐老中医的倒数第二句遗言。

时至今日，我还是很想念他，如果没有他这个启蒙老师，我现在应该是一个无知到极致，只会脱鞋打老婆的山中莽夫吧。

我很怀念他。

而阴长生在听完我的这番讲述后，居然直接是流下了眼泪。

他这番夸张的表现，把我吓了一跳。

“我的泪水，一是激动，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半桶水，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的智珠在握，雪中梅把天目赠予你，果然是有着她的理由，我本来妄图同你论道，现在却是被你所折服，泪水的第二重原因，便是惋惜，启蒙你思考这一切的那位老先生是真正的智者，我却是再也没有荣幸和机会同他见一面，让他为我解惑。”阴长生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徐爷爷临终前还有最后的一句遗言，才是他真正想告诉我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