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姿峥嵘》试阅
红缎如水一般从她身上飞速掠过。
梦中翻天覆地一场厮杀,只有她和他。
他狠命地咬她,恨不能将她在身下弄死。
他说,岑轻寒,将来若有一日你负了我,我必杀了你全家,让你痛此一生,生生后悔。
他又说,可是除了这天下,你想要的东西我全都给了你,你又怎会负我?
一语如剑。
四周蔓草枯萎一地,干枝叶碎,纷乱地堆萎在她身上。
她浑身颤抖,眼前血幕片片,耳边狼音阵阵,心中知这是梦一场,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知他是谁,可却怎么都想不起他的模样。
痛得好像就要死过去似的。
·
“列营——腰牌——!”
男人响亮雄厚地声音像是从九霄云层中穿出来。直坠她耳边。将她刹那间轰醒过来。
毡车地四个轮子在厚雪上碾过。发出咯吱咯吱地声音。然后猛地一停。
有风卷着雪沫窜入车内。很冷。
她却一身大汗。仰面躺在车厢内肮脏地毡垫上。惊神久久未定。
外面是风的呼啸声,是士兵们的低言耳语声,是刀戈枪剑偶尔碰撞的清脆铁鸣声,是寒天雪地中战马清寂的嘶叫声,是冷不丁响起的男子浑厚低沉的声音——
“拉她出来!”
车板外厚重的毡帘被人唰地撩起来,甩到车厢顶上。
车厢朝旁一倾,她一个重心不稳,跌撞在右面车板上,堆在脑后的发髻乱蓬蓬地散开来。
天上在飘雪,雪花一路打着圈儿,轻巧优雅地旋落下来。
漫天白皑雪色茫然无际,反射着冬日寒光,道道有如单刃尖刀,将车厢中的黑暗霎时砍得粉碎。
她眯了眼,还未适应那光亮,然而车身又猛然反向一斜,有人伸手进来,直拽着她的脚踝,将她拉了出去。
她就像一件货物一样被人用脏毡卷起来扛在肩头,一路入营而去。
头发全部披散开来,腰部被青铜肩甲顶得一下下的痛,前后颠簸着,眼花目眩。
她吃力地稳住身子,试图抬起头来,然而只动了一下,下巴就狠狠地磕在那士兵**的背甲上,连牙齿都在打颤。
只看见大营无栅无墙,外面仅围了两圈长枪作界,是以区分行军途中营内营外之差。
天降大雪,不易伐木为栅,可她却没料到,这支二万人马的军队竟连车墙都懒得做,只简简单单地扎了个枪营便了事,不知是自信于防敌之道、还是压根就没想在此地久留。
千帐相连,一眼望不见尽头,那一座座灰色的帐顶在这雪地上就像是被人随手撒开的一把棋子一般,凌乱不堪。
士兵扛着她,健步如飞,齐踝深的雪在他脚下陷出一个个小坑,来往营道上有人侧目探看,却无人开口相问,好像她的到来毫不突兀似的。
左右前后四军营帐分占东南西北,中军被围在大营正当间,典型的方营。
大帐外面的守兵依例盘询了几句,便放人过去。
士兵走去帐外,高声禀了二三言,抬手掀起帐布,将她连人带毡地扔了进去,然后默默地退了回去。
挨地骤起一片尘。
她被震得浑身酸疼,缓了缓,才慢慢揭开毡毯,从地上爬了起来。
帐中暖热,有灯烛,前方帅案后坐着个男人,身上甲胄只卸了一半,此刻正支肘在案,低眼望着她。
“岑轻寒?”
他问,语气中尚有半分不确定的意味。
她跪好,低眉道:“蒋将军。”
蒋煜嘴角轻轻一撇,声音随即大了起来:“过来!”右手猛地一敲座椅扶手,又展开双腿。
她依言起身过去,到他跟前时迟疑了一下,抬眼看见他那不加遮掩的目光,才一垂首,挨着他腿跪坐下来。
蒋煜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烛光,眼中微露惊色,半晌后才眯了眼,似是自言自语:“吴王竟真舍得将你贬流到军中来!”
她未动,目光顺势朝帅案上望过去,恰看见上面摊开放着的那张京中发来军前的朝廷邸报。
眉头不可察觉地轻微一蹙,眼底转暗。
“……
显德二十八年七月辛丑,吴王肖塘奏,太子太傅岑峭远私为反诗以教太子,纸墨俱存,其心可诛,仰祈圣鉴事。
七月乙巳,旨谕岑峭远下御史台狱。
八月癸丑,诏岑峭远长子、履正大夫、安远军节度使知容州、至麾将军岑轻爵归京。
九月丙子,岑轻爵振旅归京,夜访吴王府,席间谋刺肖塘未遂,为府中侍卫所逮,杖毙于中庭。
十月庚辰,斩岑峭远于京城东街鼓楼口,以正天下。
十月甲申,旨令三班殿值羁岑峭远妻吴氏、女岑轻寒,押赴北境军前,以充营妓。
十月丁亥,吴氏自裁于京西通州城郊。
……”
蒋煜捕察到她的目光,手指不由一紧,盯着她:“你岑家一门丧落至此,父母兄长皆殁,你却为何不悲不恸?”
她沉默良久,才轻道:“蒋将军尝与家兄同朝为臣,又何苦问我这话。”
蒋煜猛地一把掀起她的下巴,逼她抬眼相视,“好你个岑轻寒!”他冷笑,“我虽知你多年来不为岑家所容,岑太傅与岑轻爵早已不认你是岑家女儿,但我却没料到你竟是个如此心冷的女子!”他身子前倾,拇指沿着她脸颊侧线摩挲了一会儿,“……白长了一张同岑轻爵一模一样的脸。”
她飞快垂眼,长睫轻颤如蝶,上下翩跹,不再开口。
蒋煜却又冷冷道:“如此媚色,也难怪吴王多年来宠你甚重。可是你再美又有何用?到头来不过是捡了条贱命,被人一脚踢到这儿来供无数男人褻玩!”
她的声音似是低到了膝下尘灰中去:“蒋将军殿侍出身,甫一领兵便得北上抗敌的重任,此次云翼军二万人马唯将军马首是瞻,朝中多少武将同僚羡慕将军都来不及……我和将军相比,自然是没有用的贱命一条。”
他听后不怒,反笑:“你以为这天下就只有岑轻爵一人能以未历兵事之身而一战扬名?当年若非吴王极力举荐,他哪得机会挂帅出征?而后他军功赫赫,拜将领禄,一路平步青云,何曾想过你这个妹妹分毫?你与他倒是一对世间绝配!”
她弯弯嘴角,头埋得更低,“岑家家事,不劳将军费心。”
他脸上笑容转寒,突然将她拉到自己身前:“说得好,我本就无心管你岑家多年来内怨如何,只是我倒要感谢你们如今这一出惨剧——倘是岑轻爵迟迟不死,我等又何来机会挂帅领兵、北上立功?”
她的脸色白得出奇,眼中却很平静,轻轻道:“愿将军此番能大挫漠平犯境大军锐气,与符将军合力重夺丹州。这样,我也好能多活些日子……”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黑黜黜的,静默片刻,突然爆发,弯身一把扯住她的长发,将她的脸按到自己**:“把我伺候舒服了,你自然就能活得长。”
她喘气,伸手去摸索他的裤带,几番捣弄后他舒服地一哼,她慢慢低下头,张开嘴唇。
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抓着她头发的手忽松忽紧,口中断断续续道:“倘是让我满意了,我便不叫你去营中妓帐,专留下伺候我一人……”
她的动作快了些,抬眸去望他,神色媚溺,令他心头如被蚁噬,浑身骨头都酥**麻的:“怪不得……嘶……怪不得吴王把你当宝贝似的藏在外宅这么多年……快……再快一点……”
大帐中热意熏人,火盆炽焰的噼啪烈燃之声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令这帐中温度越来越高。
远处突然传来震天一声巨响,如雷过平原,轰然一声惊飞了二人心神,擂鼓之声如铁雹一般从天而落,砸得这大营都在狂颤。
帐外紧接着传来惊天动地的厮杀怒嚎声。
战马惊鸣声,枪剑利刃相触声,士兵哀号声……
全在一刹那间响起,震人心魄。
蒋煜将她一把推开,起身时步子不稳,神色极是慌张。
地上火盆中的青焰嘶地轻轻爆开来,又一下灭了,外面恰时传来士兵的大声惨叫,有血腥味漫进来。
帐帘被唰地扯落,有人跌跌撞撞冲过来:“将军,大营遭袭!”
蒋煜的两只手尚在整理裤裆处,闻声回头,粗眉怒扬:“可见帅旗?”
来人摇头,神色惊恐:“是鬼章的骑兵!”
帐布被风吹得呼呼直响,帘子破落在地,挡不住外面营中的冲天火光。
黑乎乎的火箭一簇簇飞进来,火苗顺着营外排枪的木杆呼啦啦地烧起来,随风急行,转瞬便将东面的粮仓烧着,砰砰几声巨响,橘红色的火焰裹着黑烟窜起一片,厚雪挡不住烈火攻势,几座帐子被火苗蹭到,眨眼便被吞灭,巨大的火舌从东到西一路狂噬,半营兵帐无一幸免。
战马在营道上横冲直撞,四下逃窜的士兵们在浓烟中跌倒,躲得过敌人的利箭冷枪,却避不开惊慌失措的骏马硬蹄,死伤无数。
滚滚苍烟中,几千人马如同魑魅一般挥剑驰行,青甲黑盔反射着东面熊熊火光,色泽妖异惊竦,令人不敢直视。
怒马泼蹄,气势汹汹,所过之处鲜血没雪,兵溃马翻。
直朝中军扑来。
蒋煜望着帐外的惨烈战景,一时呆住。
“将军!”
来人狂吼一声,拽着他的胳膊便往帐外拉。
他匆忙回身,从案下抓起来不及披戴的肩甲头盔,然后疯了似的跑出帐外,朝大营西面逃去。
火烧了过来,浓烟漫进中军大帐内,呛得她眼泪直流。
她爬起来,以袖掩口,飞快地跑了出去。
身后是冰天火海,烧痕颓布,火势越燃越烈,兵帐架子轰塌倒地的声音不断传来,脚下踩着的雪都被烫成了水,血色倘佯。
营中的士兵们都冲去西面逃命,战马无人羁管,同样在狂奔乱驰,整座大营好似纸做的一般,不堪一击,脆然全碎。
犯营敌军枪剑闪亮,铁蹄下血花朵朵,哀号哭叫声叠叠传来,苍穹都被映作血红一片。
是非袭营。
分明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屠杀。
远处已有青甲骑兵反身回来,策马一路急驰,扫荡着这边营中的漏网之鱼,长枪一路刺过地上歪七扭八的尸体,空气中升起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她跑了几步,然后停下,微微喘息,两肩不由自主地抖颤了一下。
身上的火色长裙红得刺眼,在这雪地上,在那火海前,煞是惊目。
无论如何,也跑不掉。
行在最前面的敌兵已经有人看见了她,鞭风急起,马儿扬蹄怒驰,几瞬便到了她跟前。
长长的套马绳一甩,卷住她的腰,再狠狠一拉,她便如同细木一根,横倒在地,任由那人拉着往回奔去。
红裙百褶如同破碎的花瓣一般在雪地上蜿蜒前行。
她的脸颊被地上的冰雪擦出道道血痕,整个人被颠撞得像要散了似的,浑身的骨头都在疼,贴地左肋仿佛要戳进五脏六肺中一般。
就当她要被这拖行颠得吐出来时,前面那人终于停了下来。
前方数匹战马齐齐怒嘶,有人在飞快跑动,继而又有被俘士兵的哭声传进她耳中。
她挣扎了一下,想要翻身抬头,可身子却被人猛地一压,头顶上传来一声喝吼:“不准动!”
她咬牙,忍痛抬眼,面前明晃晃的青甲上面印着个鬼符,刺棱棱的吓人。
余光横扫一圈,见周围士兵皆披鬼符青甲,不由垂眼,攥拳。
果真是鬼章的骑兵。
蒋煜早被抓了回来,一身将甲在被俘士兵中间刺眼不已。
有人骑着马逡巡一圈,模样甚为倨傲,手中的长枪戳戳这个戳戳那个,却又不说话,好像在等人。
一个骑兵从东面驰来,近前低声对他说了几句,那人神色便是一凛,嘱咐了手下几人,便匆匆回身,向前迎去。
东面废营血色弥漫,大火未消,浓烟滚滚。
一匹通体全黑的骏马自火烟中轻蹄走出,马上之人青甲银盔,远远望去,在血火色泽中好似晶冰一点,寒得刺心。
长枪白刃一转,折光耀眼。
越走越近。
这边领头那人抬臂压枪,一众鬼章骑兵们纷纷振甲,毫无声息地跃至马下,枪尖抵地。
她感受得到周围的异样气氛,可身子被人压得死死的,无法朝后去看。
耳朵贴着雪地,隐约可听见有马蹄声渐渐传来。
身边青甲士兵们突然如风斩长草一般向两边避去,让出一条道。
她只看得清那黑马四蹄缓缓踏过染血厚雪,自她面前走过,细小的雪沫腾溅起来,落在她脸上,一下便化作了水。
“将军!”
众人齐声大喝,声震云霄。
抬枪时千人甲胄哗啦拉地响,气势迫人。
被俘的士兵中有人发出惊恐的抽气声,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之物似的。
一柄长剑从上探下来,冰冷的剑尖触上她的身子,缓缓一划,继而有男人低寒的声音传来——
“此是何人?”
她抬睫,看清那剑柄,瞳眸忽地一缩。
虎爪盘绕,苍黑绽青,鎏金映彩。
按着她的士兵答道:“属下带人去扫东营残兵,却看见她刚从中军大帐中跑出来!”那人紧接着一扬手,指向俘兵最前方:“想必是那蒋煜的女人,便一并带来了!”
黑骏弯蹄,往前走了几步。
男人的声音愈寒:“押过来。”
几个人将蒋煜扯了过来,朝他膝间猛踹一脚,蒋煜便摔跪在地,吃了一大口雪。
一人上前对着他的脸抽了一鞭,厉声道:“还不问将军安!”
蒋煜的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我……我乃赜北皇帝钦拜的诸卫将军,岂容你们这些……”
话未说完,他便被人又猛抽一鞭,痛得滚倒在地。
男人忽然轻轻地笑了声。
冷剑寒刃从她腰间移上去,抵住她的下巴,轻抬,让她抬头。
她就势撑起身子,眼睛却紧紧闭着,不去看。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
脸上火烧火撩的疼,她被人打量了许久许久,才感到那剑尖离了她的皮肤,微微一松气。
可脊骨才软了一下,便觉后颈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抓着提了起来。
她忍住没出声,可却下意识地睁开眼——
青铜映辉,獠牙轻晃,一张鬼面骇人万分,正在她面前半寸!
男人的一双眼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她一时挪不开目光,回视着他,只觉瞳底如被针扎,生疼万分,红唇不禁一颤。
果真……
果真是他本人率军而来!
男人盯了她半晌,忽然一松手,将她整个人重新甩回雪地上。
扯缰转马,对着蒋煜,冷声道:“她是你女人?”
蒋煜半绻着身子,仍是痛得抖,半天才摇了摇头。
男人抬了抬下巴,便有人上前将他一把拽起,押着他上前来。
“想活?”
蒋煜蓦然抬头,眼底恨意惧意掺杂在一起,却仍是不开口。
男人低眼,手中长剑转了半圈,不紧不慢道:“告诉我容州的兵防诸务,我便留你一条命。”
蒋煜稍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此处是陈州……”
身边有人一巴掌扇过去,狠声冲他道:“将军问话,岂容你质疑?”又啐了他一口:“你以为将军在乎你们在陈州和同州放的那点儿庸军?将军问的是容州的兵防!”
容州。
她趴在地上,慢慢地阖上眼。
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紧了又紧。
脑中又浮现出先前在大帐中的那张朝廷邸报上看见的话——
“……八月癸丑,诏岑峭远长子、履正大夫、安远军节度使知容州、至麾将军岑轻爵归京。……”
容州!
蒋煜被扇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容州兵防为岑轻爵在世时所布,我又怎会知晓……”
旁边的人扯住他的头发,又将他连扇了几个耳光:“你们同朝为臣,你怎会丝毫不知!”
蒋煜浑身发软,抖着跪下去:“岑轻爵于显德二十七年十月奉旨戍边,我于显德二十七年十二月才入殿侍班直,纵是名为同僚,可却从来都没见过他!此番挂帅,是我头次率军北上,目的只是丹州而已,又何从知晓北境其余诸州的兵防诸务!”
男人嘴角一撇,长剑又转了半圈。
后面立时又上来几个青甲骑兵,将蒋煜围在中间,拳脚相加,打得蒋煜惨嚎连连。
蒋煜终是坚持不住,抱头哭叫道:“你们何不去问她!她是岑轻爵的妹妹,她是岑轻寒!”
男人脸色瞬间变了,转眸,一扬剑。
她马上被人拉起来,推到前面。
“岑轻寒?”
她两只手都缩在红袄长袖中,低着头不吭气。
男人眸光如剑,在她脸上连划数道,然后又转向蒋煜:“你既然从未见过岑轻爵,又如何确定她便是岑轻寒?”
蒋煜抹了抹脸上的血,忙不迭地答:“她被从京押来之前,赜北吴王特命人在她身上刺了字,将军一验便知!”
男人眼角一缩,目光扫视着她,然后催马上前,弯腰一捞,将她抓上马背:“何处刺了字?”
身前身后,千人目光如炬,全都在盯着她。
她却如同冰块一样,在他身前**地趴着,一言不发。
他掐住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的脸,嘴角轻弯。
大掌挪下去,猛地一撕,扯碎她身上衣物。
她的身上青青紫紫,全是撞伤淤青,又因寒冻而稍显黑肿。
他目光快速掠过她的身子,抬手欲将她身子抬起来,却扫乱了她的发,恰露出她的左肩。
朱墨如血,一字颤立。
他手指轻轻抚过那块皮肤,忽而微笑,抬头时眼中满是寒意,定了一刹,然后蓦然抬臂出剑,冷锋横切蒋煜喉颈。
热烫的鲜血直喷而来。
蒋煜无头之躯重重倒落。
头颅滚了没多远,便被人一脚踩住,拾起来,随便一裹,呈回他面前。
俘兵们抖作一团,惊惶不已。
他托起她的腰,将她拥进怀里。
她**的背紧紧贴着他凉寒的铁甲,从头到脚起了一阵战栗。
他开口,一字一字:“我是章惕。”
她默然不动。
他转头,凉唇贴上她的耳朵,继续道:“你可知我是谁?”
她嘴角微微一搐,咬了牙。
他却不再开口,收臂揽紧她的身子,猛地一抽鞭,策马朝前奔去。
风雪扑面而过,她闭上眼,一幕幕旧忆在脑中狂铺重叠。
章惕……
章惕……
她又怎能不知他是谁!
第二章朱刺
马蹄在四下烧痕满布的营道上嘚嘚踏过,在一座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帐子前停下。
唰唰两声,帘子被人揭开。
有烧焦了的布棉灰簌簌落下,血气尘味上下飘荡,小粒小粒的雪花在帐子里面飘旋着。
他下马,然后将她抓了下来,一路提进去。
长长的一条木案被四个士兵抬进帐中,铺上薄牛皮。
灯烛上案,火折子一吹,嘶啦亮起豆大的火苗,摇摇曳曳。
边上升起火盆,铁钳子夹了七成满的木炭。
他看着士兵们在帐中忙碌,慢步踱去一旁的椅子上坐好,腿翘起来,叠在案上,转头,叫住最后一个出帐的年轻男子:“薛领。”
薛领忙回身:“将军。”
他目光瞥向趴在地上的她,“弄盆热水来。”
冰天雪地的大营里,东面战火犹然未灭,整营兵帐半数尽毁,在这临时布弄的中军帐中,热水简直是稀贵得不得了的东西。
薛领却应得极其干脆:“是。”
她看过去,认出那年轻男子正是先前领头那人,方才面对俘兵们的倨傲神色此时全然不见,脸上只剩恭敬。
帐帘被人从外面放下来,里面忽拉一下暗了七分。
他脸上的铜面具被案上的豆烛映得五色斑斓,两支獠牙白森发亮,衬得那一双黑眸更是慑人。
她低头,将身子缩成一团,两只手拢着被他撕碎的衣物,努力地偎在地上铺的干茅中取暖。
他忽然起身,长腿一伸,案前的火盆便被他横踢到了她身边。
她不敢迟疑,立马蹭过去,伸出双手在盆边烘烤。
皮肤被冷风吹得有些龟裂,指缝处有血丝渗出。
盆中的炭火红舌窜上来又缩回去,张扬嚣张,熏得她眼眶开始泛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觉察到他的目光,却没抬眼,亦是一动不动地缩在那里,好似受惊过度的幼兽一只。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惨叫声。
继而有人厉声呵斥,然后便是一片求饶哭泣声。
薛领从外面进来,手中拎着个大桶,一脑门的汗,口中道:“将军。”
一个士兵在后跟着进来,往桶里倒了一盆烧得通红的石头,水气咝咝冒出。
薛领等人出去,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凑过去放在帅案上,低声道:“探马回报,北面升火了。”
他闻言转头,定望着薛领:“如何?”
薛领也不避讳蹲在一旁地上的她,直道:“一切按将军先前所计,董睿带了三万人马直扑陈州城;符淮这个狗娘养的也精,把赜北屯在北境上的六万大军一切为二,只分出去了两万回军援城……”
他点了下头,打断道:“将蒋煜的首级送去同州城内,再派三千人马随后跟进,去同州城外逡绕一圈,明日天亮前回营。”他顿了一下,盯住薛领:“你亲自率军去。”
薛领利落道:“属下遵命!”眸子一动,瞥了瞥她,声音转而迟疑:“此番所俘的赜北士兵们……”
他转身,抬手比了个手势,极干脆。
薛领会意,再无多话,垂首退了出去。
她安安静静地跪坐在盆边,埋了头,像是睡着了似的。
面前突然垂下来一道阴影,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脸。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神色惊惶,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桶早已被他提了过来。
扯了块布,浸了热水,绞干。
他掰过她的脸,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渍,动作飞快,下手微重,可却精准。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双面具下的眸子,极致的黑,慑心的亮。
如同野豹捕食前一般,锐利极了。
他大手一挥,她身上的那些破布便散开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抬手环着身子,咬住嘴唇。
他拨开她的长发,拿布擦过她身上的细小伤痕,在她左肩处的那个朱字上逗留了片刻,长指摩挲了几下。
她颤抖,却不敢抬眼。
下一瞬人便被他抓着提了起来,身下长裙小裤被他除去,然后他抱起她,将她放进大桶中的热水里。
由冷及热,她浑身都在战栗,露在水外的两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水暖暖的,不一会儿便捂热了她的身子,她舒服地一展眉毛,老实地缩在水里,悄悄撩水,轻拭身上的血污。
他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回案边,拿过油纸包,打开,掰了一小块东西,然后弯腰,喂给她吃。
她吞下去,糜饼的味道,入口即化,长久空虚的胃像是受了刺激,猛地酸疼起来。
他继续喂她,看着她颤睫张嘴,小巧的舌尖偶尔滑过他的手指,湿漉漉的,像小猫。
“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冷不丁开口,声音寒冽。她正在努力地吞咽,听见后呛了两下,好像是被惊到了。
桶里的热水好似瞬间被加了一大把冰渣子,变得温凉。
她抬眼,懦懦地对上他的目光:“少时同家兄一道玩耍,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被尖石戳伤的,旧疤。”
她的语气小心嗫喏,却无丝毫迟疑。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又问:“赜北吴王肖塘为何要给你身上刺这个字?”
负。
一枚朱字如砂似血,横仰在她淡麦色的肩头。
历来贬流充军的罪眷们非罪大恶极者不行涅刺,纵是要刺,所刺之字也有常定,罕见朱墨单字者。
她的身子略僵,摇头:“不知。”
藏在水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指甲狠狠戳中掌心。
他忽然伸手,探入水中,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单手箍住她的腰,眸光直劈入她眼底:“岑家一门谋逆未遂,是谓你负了他肖家王朝……”他声音停住,慢慢凑近她的脸,仍是凉寒:“还是他不顾多年情谊,将你贬充军妓,负了你对他的一往深情?”
水珠沿着身体簌簌滚落,她冻得骤起一阵寒战,挣不开他的钳控,只得微微咬唇,轻声道:“我既言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却不明将军为何要问这个?”
他蓦然松手,她毫无防备地跌落回水中,噗通一声,水花泼溅到他的面具上,铜色剔透。
“岑轻爵死前,你可有见过他?”
她偏头,声音轻不可辨:“……已有六年未曾见过家兄一面。”
“当真?”
她复又看向他,眼底透着层薄薄的水光:“我岑家多年来内怨如何,想必将军在漠平亦有所闻。”她见他低身,不由飞快垂眼:“将军尝与家兄疆场对阵,不可能不查家兄底细……”
他清哑的低笑声撞在薄铜面具上,细小的嗡动。
她抿抿唇,断了后面的话。
他倾身,拨水揽她,手掌压住她背后那道深深的旧疤:“两军对垒,我曾刺过岑轻爵一枪……可却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实是可惜。”
她屏息,余光瞄到他下面的动作,心口猛地一窒。
他另一手抬起,在脑后轻拨两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青铜獠牙面具。
峻眉高额,一双眸子如同浸了沉墨,目光凌厉有如猛兽。
略显削瘦的双颊,下颌浅收,英俊硬朗。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张脸,浑身血液却已是沸了又凝,喉头腥甜,心脏紧得无法呼吸。
方寸点滴,同记忆深层的那个面孔渐渐吻合。
脑中轰然一声响。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眸光凛然,声音轻慢:“你可知,岑轻爵曾亲手掀落过我的面具?”
她的背绷成了一条板,转不过目光。
他望着她,微弯嘴角:“你为何紧张?”
她闻言,全身在一刹那间软了下来,口中轻喃:“将军一张鬼面名震天下,赜北中人皆奇将军真容……方才看见将军摘下面具,一时惊诧,是以紧张。”
他粗眉微扬,神色略显玩味:“……是么?”
她的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一脸窘色,半晌方抬起头来看他,眼底却绽出一丝光亮,如暗夜中盛开的昙花,只留了一霎。
他看见,面上竟有些动容。
这一笑后,她好像全然放松了下来,晃动着双肩,轻道:“谢将军不杀之恩。”水纹将那一枚朱字映得微微变了形。
脑袋有些晕,不知是不是因这热水熏昏了头。
她在水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觉得清醒了些,才小舒了口气。
他却倏然站起身,“可会骑马?”
她摇头,脸色诧异,好似这话本无必要问。
他扬唇,眼中或有轻蔑的神色闪过,可她眼前微微模糊,看不大清,只听他凉声问:“都道岑轻爵驭马之术天下无人可及,你竟不会骑马?”
她默了片刻,方道:“家兄胸怀经纬之才,我又怎可同他相比。”
他轻笑:“我以为你心底是恨他的。”
她抬眸望过去,却只看见他背侧过身子,瞧不见他的表情,心里将他那话兜转了几圈,额角竟一丝丝痛起来:“不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双生哥哥……”
他突然打断:“岑轻爵的那匹凌云骕骦归了何人?”
她显是没料到他的话锋转得这么快,昏沉之中来不及反应,脱口便道:“家兄自同州归京之前,将凌云留给了参将岳华,想来现今仍在岳华手中。”
他缓缓转身,盯住她:“你深居京中华宅,连岑轻爵归京都未见他一面,如何知道同州军前的事情?”
她心口突突在跳,人却愈发晕眩起来,迷蒙间只记得紧紧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泄声道:“……你给我下了药?”
他高大的身影如山一样压了下来,她喉头一苦,只觉水没发顶,氤氲朦胧间再辨不出什么人什么事,耳边也没了声响,静谧得如同寒渊深底。
眼前一黑,长睫缓落。
再无知觉。
·
梦中一片尘土飞扬。
十里战火燎原,浓烟密布下看不清兵阵人形,然而漫天遍野的厮杀声却令人热血贲张,骨头深处都泛着痒。
她纵驰如飞,银渊长弓直挽在臂,裹杂着血腥味的热风将一身薄甲吹得哗哗响,人如横镞利箭一般穿过怒嚎猛战中的两军,直扑远方阵边的那一袭青甲银盔。
凌云,快冲……
凌云,再冲快点……
心底默念着,龟裂的嘴唇上沾满了沙尘,手松开马缰,侧身,飞快地张弓搭箭。
尚余百步,那青甲人影如翠木一株,力压边阵,狠撼不动。
她抿唇,眯眸,满弦在轻颤,耳边传来风的嘶吼,扣弦手指猛地一松,盯着那雪羽长箭朝那人背后直冲而去。
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
那人的背后却似长了眼睛,箭至之时陡然侧身,风啸箭鸣,白亮镞刃尖叫着划断了他脑后的那一根皮绳。
她狂驰而去,未料到他竟会回头。
更未料到……
那一张骇人的獠牙鬼面竟会在她眼前这般落下。
箭镞埋地,箭尾白羽簌簌狂抖。
轻沙飞扬,远处天际轰然塌下……
那一张脸那一双眼,俊得惊心,黑得动魄,那一人浑身上下的杀气……比真鬼更为骇人神脉。
她心在惊喘,再来不及补箭,座下凌云已然擦地而转,泼蹄尥沙,往回奔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
她握缰回头,却见一道白刃闪着寒光扑面而来,急骇之下猛地俯身,然而却已来不及。
左背上传来清脆的甲裂之声。
有鲜血的味道漫过来。
身子麻了许久,待到身下凌云雪白光亮的长鬃上也染了一片红,她才觉出那撕心裂肺的痛。
人在抖,随马儿胡奔乱驰,攥缰手指都在痉挛。
牙根都要咬断,再无想到,那人能够挥臂掷枪,堪堪赶上驰速如飞的凌云,精狠地扎中她。
若非行距已远,她命当已不保矣……
痛得闭眼,却又想起那一刹时所见到的那张脸。
于是抖得更凶猛。
眼前渐渐黑了去。
意识涣散前,恍惚看见那一副獠牙铜面就在她人前晃动,凶狠的模样似要噬她骨血。
马背上下颠簸,长鬃逆风而扬,四蹄踏过烧焦黄土,冲远处战火熊燃的地方驰去。
耳边却陡然传来急切的一声大吼——
“岑帅!”
·
她一声骇喘,醒了过来。
浑身上下皆已被冷汗浸湿,左背旧伤处隐隐在痛,火烧火撩的感觉,心底一抽一抽的,似有热血涌上喉头,腥甜得紧。
四周黑蒙蒙的,有微弱的曦光透过窗棂落进来。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才像是还了魂,眸子缓缓一动,撑身坐起。
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是在屋中热榻上。
“醒了?”
淡淡漠漠的一句在一旁响起。
她蓦然转头。
就对上一双闪着幽光的黑眸,如同遇见了鬼。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倾身,抬手将她汗湿的头发从额前拨开,声音依旧寒漠:“做了噩梦?”
她僵硬得不能动。
心底想说,做了鬼梦。
吃人的恶鬼,骇人的血梦……
却终只是微微摇头,怯声答:“……已忘了。”
他毫无征兆地猛然收臂,将她抱入怀中,慢声道:“跟在肖塘身边,锦衣玉食那么多年,有什么事能让你做噩梦?”
不等她答,却又突然低笑,接道:“是我忘了,岑家一门惨殁,你做噩梦也在常理之中。”
她偎在他胸前不动亦不语。
觉出他的手指在划她的脸颊,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继而又听他低声问:“你这一觉可睡得长。在营中问你的话,可想好了要怎么答?”
她嘴唇张了张,终于开口:“此是何地?”
他也不恼她的不答反问,只慢悠悠道:“丹州城内。”
她大大吃惊,竟没料到昏睡之时人已被他带到了丹州来!
不知自己到底昏了有几日。
更不知那数千鬼章骑兵是否亦跟着他来了丹州。
只记得那一日在营中,他令那个叫薛领的年轻将领带三千人马去同州送蒋煜的首级……又想起陈州城当时已起战火……
至是,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势?
他的手忽然伸进她衣内,握住她胸前柔软的一团:“岑轻寒。”
她极力遏制着退躲的**,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舒眉轻应:“将军。”
他慢慢揉捏着她,动作极尽温柔,打量着她的反应,挑眉道:“方才你在梦中,咬牙切齿地唤了好几声我的名字。”
她眼角微微一搐。
他手上的力道猛地一重,听她吃痛抽气,竟是扬唇:“我做了何事,会让你那般恨我?”
第三章其心
她微阖眸子。
胸部被他箍握在掌,紧绷,涨痛,暖热,如同那多少次被宽厚的棉布紧紧缠勒起来的感觉一般。
药性还没完全褪去,额角仍酸。
心底忽然翻江倒海地泛起一阵恶心,脸色虽白,却无甚表情,始终未答他那话。
他却慢慢松开手,在她耳边低声道:“骗你的。”干燥的嘴唇擦过她脸颊,声音愈低:“倒紧张成了死木一樁,胆子就这么小?”
万军中敢孤身纵马取敌将首级。
血沫飞溅,死且不惧,还惧何人何事?
她蓦然睁眼,瞳底生寒湛亮,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窗外晨曦金光,喉头动了动,开口时声音异常柔弱:“我自幼不曾与行伍之人打过交道,如今命舛多难,幸得将军不念家兄旧仇,往后还乞将军护我……”
他不置可否,侧脸在晨光中却显得极黯,好似石雕冷峻,探不出真容若何。
她垂眼,身子凑上前些,将胸前柔软的嫩处往他掌心压去,仰起下巴,轻轻去吻他的嘴角。
舌尖微烫,小巧如蛇,只一瞬就钻进他唇间。
胸前嫩蕊颤颤悠悠地在他掌中绽放,滑腻撩人。
她微微喘息,红舌香软,抵着他的唇轻道:“我身无长处,这些年来不过是靠了这一张皮相,将军若不嫌弃……”
双手沿着他的肩骨一路向下,轻按他的腰线,探指去摸他的下面。
又喃喃轻吟:“不如尝尝我的滋味如何……”
他似野豹出笼,动作猛烈迅利,一把攥过她的手擒于头顶,翻身狠狠将她压下。
雕花木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销金红帐自床顶鎏金吊勾上飞落下来。
她娇咛,眸子水氤。
他挪手勾起她的下巴,双眸墨湿,微微泛光:“谁言我不念与岑轻爵的旧仇?”
她的手腕像要被他捏断,痛不可耐,一双眸子里的水似是凝成了冰,然后就听他又道:“……倒可惜他死得这么早,没落入我手中。”
门板突然被人在外狂砸,有人急声高叫道:“将军……将军!”
他悬宕在她身上,低眼盯着她。
她脸上的媚色一点点消去,霜意浓重,眼底有火流过。
外面叫门声越来越高,拍门的动作也越来越急。
“将军!”
“将军……陈州来的快马捷报!”
他陡然直身,唰地翻下床,大步过去将门猛地一把推开。
咣当咣当两声,木板撞上墙头,两只大铁环震得乱颤。
来人满头大汗,两手高呈红旗捷报,口中直冲冲便大声道:“董睿按将军的吩咐领兵围城打援,张克用在同州看到蒋煜的首级后便不敢出兵,符淮那个赜北杂种抵耐不住,竟他娘的弃城走了!”
他慢慢接过捷报,反手便是一个耳光,将那士兵扇出几步远。
士兵抹了把嘴角的血,神色惊愕,脸上却一下浮起臊意,懦然低头,趴在地上不敢多动。
他负手,寒声道:“也不看看此是何地,军中慎务岂容你这般大呼小叫?再多一言,视与敌寇同谋!”
士兵叩罪,背后褐衣浸了层冷汗,抬头时看见门板大开,不由悄悄地朝里探了一眼,这一望之下,又是大惊,自知有错,却略显委屈道:“……是薛校尉叫属下来此处呈禀将军的。”
“薛领?”他声音愈寒:“叫他到后面校场等着!”
士兵连忙爬起来往回跑去。
他抬腿一踢,门板便在身后合了起来。
屋内倏然又变得黑沉沉的。
她躺在床上,一把骨头全散了,稀碎地铺了一褥。
睁着眼,望着头顶的黑色承尘,脑中似有一根针在拼命地戳她,又疼又晕又警醒。
陈州已失。
九月岑轻爵死。
他章惕十月便出兵犯境,铁蹄踏破雍州城墙,杀帅掳兵,劫掠城财,而后一路南下,直扑丹州,围城半月即破。
适逢天降奇雪,两国万军均屯而不动。
谁料她岑轻寒一抵军前,便遇鬼章骑军奇袭蒋煜一部,断了陈州以南的援路,又放矢于西面的容州兵防阵略。
失陈州,早晚之事,意料中事。
她阖眸,弯唇冷笑。
赜北北境军前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儿啊……
想建功立业都想疯了,区区一个殿侍蒋煜也敢使小手段挣得这领军北援陈州之帅位,以为有符淮在前挡着,他便能安然无恙?
蒋煜既死,张克用在同州竟不敢发一兵一卒,以为符淮多少能撑些时日,而漠平大军到底不会去打他的地盘?
知自己敌不过狠悍骁戾的鬼将章惕、挡不住势如锋刃的漠平骑兵,便都盼着会有人来替自己死。
只要不死,那便有望能得圣上嘉恩,有望能领那屯于容州的数万岑轻爵遗部……那可是赜北北境军前一等一的精兵,这块肥肉谁不眼馋?
说不定还能顺便得了那匹盛名传世的凌云骕骦马。
做梦。
统统都在做他娘的青天白日大梦!
章惕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心思,使什么样的手段,其狠辣淬毒无所不为的厉鬼心性,旁人不知,她还能不知道?
人人都不想死……
那便人人都得死。
失陈州。
失陈州不过是开了个头罢了。
这豁口一旦开了,那只鬼还能放过你们这些人?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坐起身来。
下面褥子上早已汗湿一片。
这床榻也烧得太热了些。
她不傻。
她更知他不傻。
否则怎会挑这当口大举出兵?又怎会逆雪去袭蒋煜大营?一营二万人马不论降否,统统全杀,只留了她一人。
怕她冻死,给她火盆热水,却一转身就给她下药。
恨岑轻爵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肯折磨她分毫。
她那么明显地说错了话,即便不是露馅,也定算是欺骗,可他却一次次地放过她。
从她嘴中撬不出岑轻爵的事,不把她丢去给士兵们**,反倒一路将她带来丹州,塞在这间明显是他寝卧之处的屋子里。
却又不碰她。
她拢紧了身上的衣物,手摸上胸前,先前被他紧握过的地方仍然微痛。
唇角笑意更冷了去。
他是不傻。
岑轻爵怎会死得那么蠢?
他二人疆场交锋数次,千里帷幄间相互揣摩,他怎可能相信,那样一个奇谋诡计的白马少将,会蠢到光明正大地去刺杀肖塘?
他怎可能相信?
可他虚虚掩掩间所说的那些话,到底是有骗她的。
比如……
他其实根本不恨岑轻爵。
正如……
她亦不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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