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作者:匪我思存

第17章

顾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那柄金错刀上一弹,我便拿捏不住,金错刀“铛”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我抢着要去将刀捡起来,他长袖一拂,就将那柄刀卷走了。我大怒便一掌击过去,还没有沾到他的衣角,他已经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我眼圈一阵发热,说道:“不救就不救,你快快走吧,我以后再不要见着你了!”

顾剑瞧了我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要生气。我去救她便是了。”

我借故将阿渡屋子里的人都遣走,然后对窗外招了招手。顾剑无声无息从窗外跃了进来,仔细查看阿渡的伤势。他对我说:“出手的人真狠,连经脉都几乎被震断了。”

我心里一寒,他说:“不过还有法子救。”他瞧了我一眼,“不过我若是救了她,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呢?”

我心急如焚,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要救了阿渡,不论多少钱财,我都给你。”

他轻蔑地道:“我要钱财作甚?你也忒看轻了我。”

我问:“那你要什么?”

他笑了笑:“除非么……除非你亲亲我。”

我几乎没气昏过去,为什么男人们都这么喜欢啃嘴巴?

李承鄞是这样,连这个世外高手顾剑也是这样?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便揽住他的肩,踮起脚来狠狠啃了他一通。

没想到他猛然推开我,突然逼问我:“谁教你的?”

我莫名其妙:“什么?”

“从前你只会亲亲我的脸,谁教你的?”他的脸色都变了,“李承鄞?”

我怕他不肯救阿渡,所以并不敢跟他争吵。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你让李承鄞亲你?”

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难道不让他亲我?我其实挺怕顾剑,怕他一怒之下去杀李承鄞。因为他全身紧绷,似乎随时会发狂似的,而且脸上的神情难看极了,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自己也说了,当初是我等了你三天三夜,是你自己没有去。现在别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我记得,咱们也早已经不可能在一起,我已经嫁给别人了。你若是愿意救阿渡,便救她,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可是若要我背叛我的丈夫,那是万万不能的。我们西凉的女子,虽然不像中原女子讲究什么三贞九烈,可是我嫁给李承鄞,他便是我的丈夫,不管我们当初怎么样,现在我和你都再无私情可言。”

顾剑听了这话,往后退了一步,我只觉得他眼底满是怒火,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可是我早已经心一横豁出去了。这番话我早就想说给顾剑听,李承鄞对我好也罢,不好也罢,为了西凉我嫁给他,他又在最危险的时候推开我,我实实不应该背叛他。

我说道:“你走吧,我不会再求你救阿渡。”

他忽地笑了笑:“小枫……原来这是报应。”

他伸出手去,将阿渡扶起来,然后将掌心抵在她背心,替她疗伤。

一直到天色黑下来,顾剑还在替阿渡疗伤。我就坐在门口,怕有人闯进去打扰他们。不过这几天都没怎么睡,我靠在廊柱上,迷迷糊糊都快要睡过去了,幸好只是盹着一会儿,因为我的头磕在廊柱上,马上就惊醒过来。顾剑已经走出来,我问他:“怎么样?”

他淡淡地道:“死不了。”

我走进去看阿渡躺在那里,脸色似乎好了许多,不由得也松了口气。

我再三地谢过顾剑,他并不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给我:“你说李承鄞受了很严重的外伤,这是治外伤的灵药,拿去给他用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心,也许我脸上的表情有点儿狐疑,他马上冷笑:“怎么,怕我毒死他?那还我好了。”

我连忙将药瓶揣入怀中:“治好了他我再来谢你。”

顾剑冷笑了一声,说道:“不用谢我,我可没安好心。等你治好他,我便去一剑杀了他,我从来不杀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的人,等他伤好了,便是他送命之时。”

我冲他扮了个鬼脸:“我知道你不会的啦,等他的伤好了,我一定请你喝酒。”

顾剑并没有再跟我纠缠,长袖一拂,转身就走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把那瓶药拿给御医看过,他们把药挑出来闻闻,看看,都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敢给李承鄞用。我犹豫了半天,避着人把那些药先挑了一点儿敷在自己胳膊上,除了有点儿凉凉的,倒没别的感觉。第二天起床把药洗去,皮肤光洁,看不出任何问题。我觉得放心了一些,这个顾剑武功这么高,绝世高人总有些灵丹妙药,说不定这药还真是什么好东西。到了第二天,我趁人不备,就悄悄将那些药敷在李承鄞的伤口上。

不知道是这些药的作用,还是太医院的那些汤药终于有了效力,反正第四天黄昏时分,李承鄞终于退烧了。

他退了烧,所有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我也被人劝回去睡觉。刚刚睡了没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脸色甚是惊惶,对我说道:“太子殿下的伤情突然恶化。”

我赶到李承鄞的寝殿里去,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太医们看到我来,连忙让出了一条路。我走到床边去,只见李承鄞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伤口之外渗出了许多黄水,他仍旧昏迷不醒,虽然没有再发烧,可是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太医说:“殿下肺部受了伤,现在邪风侵脉,极是凶险。”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伤药出了问题,可是殿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皇帝也遣人来了,不过现在太医束手无策,亦无任何办法。我心里反倒静下来,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握着李承鄞的手,他的手很凉,我将他的手捧在手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太医们还在那里嗡嗡地说着话,我理也不理他们。夜深之后,殿里的人少了一些,永娘给我送了件氅衣来,那时我正伏在李承鄞的床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长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眉毛那样黑、那样浓,鼻子那样挺,脸色白得,像和阗的玉一样。但李承鄞的白净并不像女孩儿,他只是白净斯文,不像我们西凉的男人那样粗砺,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的上京一样,有着温润的气质。

我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对永娘说:“叫人去把赵良娣放出来,让她来见见太子殿下。”

虽然赵瑟瑟已经被废为庶人,但我还是习惯叫她赵良娣,永娘皱着眉头,很为难地对我说:“现在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赵庶人的事又牵涉到皇后……奴婢觉得,如果没有陛下的旨意,太子妃还是不要先……”

我难得发了脾气,对她说:“现在李承鄞都伤成这样子了,他平常最喜欢赵良娣,怎么不能让赵良娣来看看他?再说赵良娣不是被冤枉的么?既然是冤枉的,为什么不能让她来看李承鄞?”

永娘习惯了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来叫去,可是还不习惯我在这种事上摆出太子妃的派头,所以她犹豫了片刻。我板着脸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时叫人去了。

许多时日不见,赵良娣瘦了。她原来是丰腴的美人,现在清减下来,又因为庶人的身份,只能荆钗素衣,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跪下来向我行礼,我对她说:“殿下病得很厉害,所以叫你来瞧一瞧他。”

赵良娣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已经含着泪光。她这么一哭,我嗓子眼儿不由得直发酸,说道:“你进去瞧瞧他吧,不过不要哭。”

赵良娣拭了拭眼泪,低声说:“是。”

她进去好一会儿,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还是嘤嘤地哭起来,哭得我心里直发烦。我走出来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天。

天像黑丝绒似的,上面缀满了酸凉的星子。

我觉得自己挺可怜,像个多余的人似的。

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朝我行礼:“太子妃。”

他身上的甲胄发出清脆的声音,很好听。我其实这时候不想看见任何人,可是裴照救过我好几次,我总不好不理他,所以只好挤出一丝笑容:“裴将军。”

“夜里风凉,太子妃莫坐在这风口上。”

是挺冷的,我裹了裹身上的氅衣,问裴照:“你有夫人了吗?”

裴照似乎微微一怔:“在下尚未娶妻。”

“你们中原,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这样最不好了,我们西凉如果情投意合,只要打下一对大雁,用布包好了,送到女孩儿家里去,就可以算作是提亲,只要女孩儿自己愿意,父母也不得阻拦。裴将军,如果日后你要娶妻,可一定要娶个自己喜欢的人。不然的话,自己伤心,别人也伤心。”

裴照默不做声。

我抬起头来看星星,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真是想西凉。”

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想西凉,我就是十分难过。我一难过的时候,就会想西凉。

裴照语气十分温和:“这里风大,太子妃还是回殿中去吧。”

我无精打采:“我才不要进去呢,赵良娣在里面,如果李承鄞醒着,他一定不会愿意我跑进去打扰他们。现在他昏迷不醒,让赵良娣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吧,他如果知道,只怕伤也会好得快些。”

裴照便不再说话,他侧身退了两步,站在我身侧。我懒得再和他说话,于是捧着下巴,一心一意地开始想,如果李承鄞好起来了,知道赵良娣是被冤枉的,他一定会很欢喜吧。那时候赵良娣可以恢复良娣的身份了,在这东宫里,我又成了一个招人讨厌的人。

起码,招李承鄞的讨厌。

我心里很乱,不停地用靴尖在地上乱画。也不知过了多久,永娘出来了,对我悄声道:“让赵庶人待在这里太久不好,奴婢已经命人送她回去了。”

我叹了口气。

永娘大约瞧出了我的心思,悄声耳语:“太子妃请放心,奴婢适才一直守在殿下跟前,赵庶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哭泣而已。”

我才不在乎她跟李承鄞说了什么呢,因为哪怕她不跟李承鄞说什么,李承鄞也是喜欢她的。

裴照朝我躬身行礼:“如今非常之时,还请太子妃保重。”

我懒懒地站起来,对他说:“我这便进去。”

裴照朝我行礼,我转过身朝殿门走去,这时一阵风吹到我身上,果然觉得非常冷,可是刚才并不觉得。我忽然想起来,刚才是因为裴照正好站在风口上,他替我挡住了风。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裴照已经退到台阶之下去了。他大约没想到我会回头,所以正瞧着我的背影,我一扭过头去正巧和他四目相对,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很快就移开目光不看我。

我顾不上想裴照为何这样古怪,一踏进殿里,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也愁眉不展。

李承鄞还是昏迷不醒,御医的话非常委婉,但我也听懂了,他要是再昏迷不醒,只怕就真的不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李承鄞的手搁在锦被上,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我摸了摸他的手,还是那样凉。

我太累了,几乎好几天都没有睡,我坐在脚踏上,开始絮絮叨叨跟李承鄞说话,我从前可没跟李承鄞这样说过话,从前我们就只顾着吵架了。我第一回见他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是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盖头,那盖头盖了我一整晚,气闷得紧。盖头一掀起来,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四面烛光亮堂堂的,照着他的脸,他的人。他穿着玄色的袍子,上面绣了很多精致的花纹。我在之前几个月,由永娘督促,将一本《礼典》背得滚瓜烂熟,知道那是玄衣、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革带,金钩日韦,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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