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之王

作者:飞天

那就是盗墓之王杨天,大哥——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那完全是来自内心的直觉。长久以来,大哥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种有神而无形的意念,永远都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老去。

同样一柄刀,在他手里能够发挥出更庞大的威力,当时的情形,现在想起来都会令我恐怖窒息。不过,逾距之刀只能突破空间上的距离,却无法越过时间,那一刻,他看到的不过是我留在历史长河里的影子,就算斩中了目标,也于我毫发无损。

刀光消失之后,黄金面具分裂落水,大哥接下来的动作竟然与我一模一样,俯身抄起面具,飘然登岸。

山洞里安装着监控设备?我不动声色地问。

那段影像出现了定格,大哥留给我的只是一个略带疲惫的后影。

对,我们的举手投足都会被保留下来,所有的数据显示,你与他的思想轨迹重合率误差不超过万分之一。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概念,因为即使是同一个地球人在面临第二次相同的困境时,他所做出的反应重合率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我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你能吗?

他不安地弹了弹指甲,这又是地球人特有的肢体语言。

他在哪里?我长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冷静。

他突破了所有的阿尔法级防线,进入了阿房宫的内部,很遗憾,以我的智慧只能布阵而不能破阵,无法继续追踪到他。现在,他消失了,就在前面——从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三百步之外似乎有一个明亮的洞口。

那是什么地方?我不动声色地问,越是接近谜题的核心,自己越要保持绝对的谨慎。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那里,就是古代文人笔下讴歌激赏了千年的阿房宫,全球考古学家们奉之如天阙的地方。只不过,它现在只是一座孤立于时空之外的古代建筑,再也不会暴露在阳光下了。他木然向那边凝视着,这种姿势,与秦皇陵里的兵马俑极其相似。

我希望此时苏伦就在身边,因为她对于第二座阿房宫的考古命题深信不疑,应该很渴望看到传说中的秦王古殿。

你不想走过去看看?他低声问,声调不胜唏嘘。

想,但是我来的目的,绝不是为它。岩壁上的屏幕变得昏暗了,大哥的背影有如一幅被水浸泡过的泼墨山水,不复明晰。

我很希望帮你,只是在能量场与能量场的搏杀中,没有人是绝对的控制者。强与弱、明与昧、黑白进退、虚实腾挪,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犬牙交错的地步。也许你的加入,会令胜负的天平发生倾斜,就像从前杨天到达这里时一样。

他的双手向前一起挥动,两边的岩壁骤然亮起,上面竟然排放着无数块相同的屏幕,每一块上都有花花绿绿的影像在播放着。

不过我必须得提醒你,考古学家眼里只有秦砖汉瓦、古玉铜鼎,根本没有人明白古建筑里的任何一处曲径、转角、栏杆、亭台都是依照风水、阴阳、俯仰、暗合构造而成。走到那个洞口,你将看到的是一座原封未动的古建筑,其中蕴藏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玄秘灵力,我不希望你也会消失,就像从前的盗墓之王杨天一样。

他用力皱着眉,牵动额角、太阳穴上的肌肉,显得心事重重。

我会小心,多谢。我从他的背后跨过去,大步走向那个光明的洞口。

风先生,请稍等。一个女孩子柔声叫起来,就在我的身后,随即有一阵香风暖暖地飘过来,充盈了我的鼻翼。

可惜我不是老虎,否则能听到她的声音,必定会欣喜若狂地大叫出唐心两个字来。

我霍然转身,唐心从山洞的另一侧通道里飘然而来,双手依旧抄在白色狐裘的袖子里。

埃及一别,好久不见。她的纤腰随风摇摆着,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不再是从前那个冰雪美人一样的唐心了。

在这种诡异的环境里见到一个熟人,应该是可喜可贺的好事,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没有人能预料百死神功练到极致之处会产生什么副作用。从前的唐心已经遍身是毒,再经过方眼怪人脱离时间控制的解毒之后,无法想象会有何种形式的异变。

唐小姐,老虎在外面等你出去,他很担心你。我提高了声音,并且做好了应对一切突然变化的准备。

唐心雪白的面颊上陡然飞起两团绯红的云霞,向方眼武士的侧影望了一眼,降低了声调:风先生,不好意思,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请不要在我面前提故人的名字。

我不禁一愕:唐小姐,你听错了吗?是老虎在等你。

老虎为她盗经重伤,情根深种,到现在为止还在圆形石屋前苦苦守候,她却告诉我不必再提,这种变化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昨日之我,已然非我。今日之我,方是我真启迪。她引用了佛经上的两句话来回答我的问题,目光流转,每次落在方眼武士肩上,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羞涩的微笑来。

我明白了,她并没忘记老虎,只是情感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带他去看看阿房宫吧。注意东南风、东北风的变化,我感觉到,正有许多高手暗地里潜伏进来,只怕会起什么风浪。方眼武士冷冷地吩咐她,像是师父在支派门下弟子一样。

唐心无声地走过来,伸手做了个请跟我来的动作,率先向前走。

别太大意,年轻人,冲动是毁灭一切的魔鬼,明白吗?方眼武士变得老气横秋,只是他再没有转过身来,让我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

其实对我而言,方眼、圆眼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能得到与大哥、苏伦有关的消息我就很满足了。

唐心的脚步轻盈得如一只踮着脚尖的小猫,眼角眉梢一直带着笑意,但我明白,那些笑容已经与老虎无关。

唐小姐,那个人到底是谁?来自异星的天外来客吗?我的目光扫过两侧的屏幕,许多古装的武士在演出一幕幕生死搏斗的血腥场面,几乎每个画面里,都有一名戴着黄金面具的武士。

唐心忽然露出了一丝迷惘:风先生,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我。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把对方做自我介绍时的那部分话原封不动地背给你听。她扬起雪白的双手拢了拢头发,顺势向前一指,这条路很长,我们差不多要走半个小时,正好把我知道的说给你听。

以下就是唐心的背诵,原话的主人自然就是那个方眼武士——

我的名字是阿尔法一九七一零二一八,这是一个编号。在我们的年代,繁杂冗长的户籍制度早就消失在历史的卷宗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挨一串的数字。

你可能会奇怪,我的眼睛怎么是方形的?为什么不是与地球人一模一样的椭圆形?

其实我也同样奇怪,为什么你们的眼睛会是椭圆形的,而不是正方形?

之所以产生这种歧义的焦点问题,是因为你我都说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而我们脚下踏着的这个星球,也毫无疑义就是宇宙银河系里的唯一一颗蓝色球状天体。我发誓,我是地球人,而在我说的那个地球环境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方的,因为这非常有利于医学上的新旧替换。

我的身份是一名宇宙航行科学家,上一次离开地球是为了执行一项绝密的毁灭计划,要去炸毁某个星球,防止发生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惨剧。这一点能明白吗?把大块的陨石或者登记在册的小行星炸毁,它们就会化为宇宙尘埃消失,即使坠落在地球上,也只会造成局部灾难,而不至于令地球彻底毁灭。

关于我存在的年代,不但你会感到疑惑,我自己也是万分迷惘,因为在地球的统一历法里,我是活在二○○七年的。

今天,我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航天器的任务设置出现了一些问题,它的自动导航系统会在到达目的地时自动将我叫醒,在此前执行过的二百多次任务中,从来没出过错,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与你们的科学发展方向相同,我们的宇宙航行过程中,所有的宇航员也是用深度睡眠来度过漫漫长夜的,一万光年、一亿光年的路程都简化为入梦和醒来两个最简单的过程。这一次,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椭圆形的,但他们的体形与思维模式却跟我完全相同。

这里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地球,分析过它的自身元素构成与天体运行规律后,我得出了明确无误的结论,它跟我生活过的星球一模一样。

我明白了,飞行器在航行过程中遇到了无法想象的路线紊乱,突破时空规律,突然回到了几千年前。那是秦始皇统率金戈铁马,荡六国、平天下的年代,而我从一个地球历公元二○○七年的科学家,忽然变成了所有人眼里的方眼天神。

唐心的叙述越来越快,所采用的词汇也越来越模棱两可,像一篇低年级学生涂鸦出来的流水账散文。

他从大秦国都咸阳城迁徙到这里,与世隔绝,孤零零地一个人打发日子,一直活到现在。唐心用长叹结束了那段冗长的叙述,鼻尖上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修炼的百死神功已经全部消散了?我关心地问。

她已经不再畏寒怕冷,由此可见,百死神功带来的负面作用已经不复存在了。

神功还在,消失的只是四肢百骸中游走的毒气,不过,武功于我早就没什么意义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比争霸天下、一统江湖更有意思。他说过,要带我离开这里,去一个永无烦恼的天堂。

她掠开额前散落的黑发,乌亮的眼珠一转,一个心满意足的浅笑从嘴角渐渐浮起来。

我替老虎感到惋惜,毕竟他那种日日红楼、夜夜笙歌的江湖浪子是不太容易定下性来安心喜欢一个女孩子的。爱上唐心,根本就错得一去千里,不知道这盘残局会让他怎样黯然神伤。

世间真的有天堂吗?我淡淡地笑着问了一句。老虎毕竟是我的好朋友,他遭到如此巨大的打击,势必也会让我感到不安。

有,在他身边,随处都是天堂。唐心低声回答。

她从孤高冷傲的蜀中唐门准当家人突然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变化落差之大,真的很难叫人适应。

唐小姐,如果你肯用这样的温柔态度对待老虎一天,就算要他的人头,他也绝不会有丝毫的推辞。我并非想为老虎抱不平,只是无法理解唐心的突然转变。

她忽然笑起来:风先生,有句古话叫做女人心,海底针,一个女孩子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旁人又怎能看透?老虎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的缘分只能是好朋友,而他完全不同。当我从悬崖上坠落下来,落在他的怀里,看到那张黄金面具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个怀抱是我的心终生安然栖息的地方。

我缓缓地点头,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风先生,你看这里——她停下来指向一张屏幕。

有一名浑身黑衣的清瘦男人身体急速旋转着向前猛扑,同时身体的头、手、臂、腿、脚五处飞射出无数件古怪暗器。他的后背突兀地显现在屏幕上,两侧肩胛骨下的位置各绣着一只七彩八脚蜘蛛,颜色至为艳丽。

这段影像是不断循环重复的,估计长度约有三分钟,只是画面上除了怪石嶙峋、犬牙交错的山洞岩壁,就只剩他自己了。

幻蛛唐妄?据说是蜀中唐门里能在一瞬间发射暗器最多的高手?我只看了一眼,便辨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身份。

右侧相邻的一块屏幕上,一个矮小精悍的男人十指间夹着八支耀眼的钢针,跃下一片断崖,以雷霆万钧、不死不休之势向前急冲。

这一个,风先生也该认识吧?死针唐破,曾经在蜀中唐门名人堂里排行第三十五位,与我的九爷爷唐妄向来是形影不离,同阵对敌。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长眠在前面了,江湖上只留下关于他们的无稽传说。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这些片断记录下来的都应该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蜀中唐门的高手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为了传说中的宝藏?

唐心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轻轻摇头:风先生,你知不知道历朝历代的唐门领袖为什么总是梦想着要一统江湖、横行天下?人生在世,最热衷的是名、利、钱、权四个字,他们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金钱,再向高处发展,就只能是寻求执掌天下的重权。我亲眼看见,唐门的地下藏宝库里堆积着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就算唐门弟子个个穷奢极欲、疯狂挥霍一百年也足够支付了。我的先辈们要的,是脚下的整个世界。

近五百年的武林历史舞台上,蜀中唐门作为旗帜鲜明、野心不灭的主角之一,时时挥舞着试剑天下的大旗粉墨登场,所以江湖前辈们时常感叹,没有唐门的江湖绝不是一个完整的武林世界。

唐小姐,蜀中唐门的善恶好坏还不到盖棺论定的时候,我更关心的是这两位唐门高手正在与什么人对敌?

越过这两块屏幕后,我有了更惊人的发现,左上方的屏幕上展示着的是一个身材黝黑颀长的印度人,脖颈上挂着十几个五颜六色的竹哨,双目灼灼地凝视着前方。当我站在那块屏幕前面时,目光正好可以与他对视。

蛇王昆蒂沙?一想到他的名字,我的后背上倏地一寒,立即有一层鸡皮疙瘩暴跳起来。

昆蒂沙属于印度北方的无冕之王,擅长巫蛊、驭蛇、下毒、行咒,不仅仅是普通民众顶礼膜拜的对象,连几个势力庞大的土王都对他非常忌惮,甘心每年虔诚进贡给他。如果屏幕足够高的话,我猜一定能看到他身子下面蠕动纠结的眼镜蛇,因为那是他的招牌形象,每次盘膝打坐,总是驱使几百条眼镜蛇结成蒲团,铺在地面上。

唐心跟上来,向昆蒂沙合掌行礼。

我敢断定,屏幕上所演示的全部都是高手对敌的场面,但把这些片断挂在岩壁上,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风先生,我们向前去吧,能够有机会见识古人杜牧《阿房宫赋》里的壮观场面,总是一件幸事。

看得出,唐心对这里的一切并不了解,她盯着那些屏幕时的迷惘表情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一路向前,屏幕上显示出的画面越来越诡异,因为我发现所有的高手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武功都是以毒见长,其中也包括来自墨西哥、埃及、南非、澳洲、冰岛等地的怪异门派。

这么多擅长用毒的高手集中在一起,到底要做什么?或者说?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他们面对的敌人又是谁?自始至终,我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每一块屏幕上只有一个人在凶猛地向前进攻。

风先生,有一件事我该向您道歉的,作为致歉的礼物,我会把那一套《碧落黄泉经》奉上,反正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唐心脸上浅笑嫣然,比起跟老虎在一起的时候,她仿佛完全变了。

五十步外就是那个明亮的洞口,再过一分钟我就可以看到传说中的阿房宫,心情难免有些激荡不安。她说的道歉,一定是指在埃及沙漠里时无端挑起的盗经事件,搞得营地里当时就一团混乱。

经书在宋九手里,我把他留在开罗的老城,地点是在三区五十二号街的鸵鸟酒吧里。你是他平生第一个感到钦佩的人物,相信你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好。风先生,经书里还有许多深邃久远的史前宝藏,足够你钻研玩味一辈子,这能不能表示出我的诚意?

我轻叹了一声:多谢,不过经书应该留给老虎才是,毕竟是他从日本人的凌厉埋伏下拼着性命抢回来的。

如果唐心就此消失,经书将是老虎唯一的慰藉,我不想连他这点权利也剥夺掉。

天下宝藏,德者居之。风先生,如果把经书给老虎,恰恰是害了他,只有你这样的绝代高手,才会正确地处置那些资料。

唐心转头凝视着我,目光变得冷峻而沉静。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好,我接受你的歉意,多谢。

再向前走了约十步,一股急劲的山风兜头而来,鼓动唐心的狐裘,扑啦啦直响。风里夹杂着一阵浓郁的山茶花香,闻之沁人心脾。

我按捺不住,急速抢上几步,还没到洞口,视平线以下蓦地出现了一座高耸的灰色飞檐,铁马铜铃铮铮铮铮地在风里振响着,不绝于耳。

风先生,慢慢来,不要走出洞口去!唐心大声告诫,只说了几个字,我就已经站在了洞口上,眼前豁然开朗。几百步外,布置着一座占地广阔的古代建筑,白墙灰瓦之间透着说不出的工整严谨。

洞口是开在半山腰上的,石壁上凿开了一条之字形回旋的狭窄阶梯,可以一直走到下面的空地上去。

站在这里俯瞰宫殿,只能看到靠近石壁的前半部分,后面的许多亭台楼阁仿佛都淹没在一片轻纱薄雾之中。

建筑物的红色大门是紧闭着的,静悄悄的毫无人影。

这就是阿房宫,风先生。唐心向下面指着,进一步阻止我沿阶梯下去。

我略微沉了沉身子,猛然间气发丹田,向着对面纵声大叫:苏伦、苏伦,我来了,我们来了——回声激荡之中,极遥远处的薄雾里倏地出现了一条纤细的影子,转眼间停在屋顶飞檐之上。

对面来的是谁?我压低了嗓音。无论如何,那不会是苏伦,因为她的轻功还没有如此高明。

什么?哪里有人?唐心惊讶地反问,抬手遮在眉骨上,向前眺望着。

我们的头顶并非是蓝天白云,而是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仿佛到了冬天的雾都伦敦一般。

对面的人在雾气里若隐若现,任凭山风劲吹,牢牢地立足在古建筑的最高处。

我看不到人影,风先生,你看花眼了吗?据他说,这个世界里,除了我们之外,只有唐清。如果真的是她,马上就要有一场生死大战了——唐心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几秒钟,最终松了口气,缓缓摇头,还好,她并没有来,大概是你的幻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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