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之王

作者:飞天

我们一起走向木楼,夜色迷蒙,犹如步行在影影绰绰的古怪坟场里。所有木楼的门口和窗口黝黑一片,都鬼气森森地张开着。

今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不会再醒了?江湖上对于五毒教的上百种邪法,所知不过十之三四,很多名字,连听都没听说过,更不要说是理解其中的用途了。

对,他们会一直睡到明天太阳升起。何寄裳无声地登上石阶,走入属于她自己的木楼。这种加深睡眠的方法,竟然让我联想到了江西僵尸门的赶尸大法。如果此刻有外地人闯入村寨,看着满地都是昏睡不醒的活死人,肯定又会成了报纸杂志上争相转载的爆炸性新闻。

站在楼门前,我忽然觉得脸上一凉,半空中已经开始飘起了稀疏的雪花。

何寄裳进了厨房,在灶台前轻快地忙碌着,不停地发出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碰撞声。我在楼门前坐下来,俯视着整个村寨。若干年前,或许大哥在某个飘雪的晦暗夜晚,也曾坐在这里,久久地沉思冥想过?

我很想念他,在这个巨大的地球上,在四十多亿人海里,只有他,跟我有血浓于水的关系,任何人无法取代。记得手术刀死后,苏伦整夜在开罗的十三号别墅石阶上默默地静坐,她想把手术刀过去的音容笑貌,全部在静谧中收入自己的脑海里,终生珍藏。这种失去至亲至近的人时的感受,创伤剧痛,无法用任何人间词汇表达。

大哥,你在哪里?我用力挺了挺胸,觉得肩头沉重的担子正一刻不停地压下来。大哥与苏伦,这两个与我休戚相关的亲人,或许都被禁锢在前面的深山里,我一定要找回他们,用自己的实力,扭转大自然强加于我的灾难。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呼吸新鲜空气时,闻见了炖肉的香气,还有烈性白酒的辛辣味道。

我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不知你愿不愿意听?何寄裳捧着一个黑色的托盘走出来,上面放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砂锅,还有一瓶酒,两只杯子。系上围裙后的她,多了女主人的温良贤淑,隐去了江湖怪侠的乖戾孤僻。

当然,好菜好酒,再有好的故事下酒,才是雪夜里最快意的享受。我的肚子持续地咕咕叫着,廊檐外的雪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绵密起来。

她笑了,把托盘放在地上,自己也在台阶上坐下。

你有一点点像他,随意而洒脱,说任何话,都让人听起来特别入耳——她斟上了第一杯酒,矮墩墩的黑色陶杯,容量大约为一两。那酒瓶也是黑陶制成,像个生长变形的大肚葫芦。

请。她举起杯,仰面饮尽,向我亮了亮杯底。

这是中国人的喝酒规矩,先干为敬。在这种山野环境里,喝烧酒、吃野味是最入景的美事。我也干了一杯,热辣辣的酒直冲喉咙,一直烧到胸膛里,立刻浑身都是暖意。砂锅里炖着的是圆滚滚的蛇肉,飘着无以名状的香气。

这些香草蛇性情温和,以草根小虫为食,对习武的人恢复内力损耗很有帮助,你可以多吃一些。她暂且卸去了江湖人的伪装,我们虽然只相识一天,却借着暗夜、微雪、佳肴、烈酒,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在遇到他之前,我也不相信世界上会真的有逾距之刀这种武功。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也就是老教主刚刚下令册立我为五毒教圣公主的时候,也是深冬时节。要想正式登上圣公主的宝座,我必须要为教里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服众,于是我选择了进入西南深山,寻找传说中肋生双翅的蛇,并且要带回去培育,以增强五毒教继续在江湖上一枝独秀的地位。

我耐心地听着,雪花在阶前铺了薄薄的一层,像是黑夜里的一张白色地毯。降雪的区域基本延伸到村寨也就到了尽头,所以我知道回去接应探险队的梁威,不会受雪天的困扰,明天一定能赶回来。

今晚,我该尽可能地放松心境,听何寄裳讲完她和大哥之间的故事。

那时,这里还没有村寨,只有一间空荡荡的小草房。我向南五公里后,并没有发现特殊的蛇类,只有普通的草上飞、朱砂风、见月死,而这些蛇类,早就成了五毒教豢养的家蛇,没有丝毫发现价值——

黄昏小憩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窝山豹,共有三只,应该是刚刚满月的样子。十六岁,还是童心未泯的年纪,所以便用树枝和藤条编了一个大筐,想把它们带回去,作为意外收获。我当然知道处在哺乳期的豹子,不会远离自己的幼崽,但我早在云南时,就经常带着手下的跟班上山打猎,多次射杀豹子、野猪,对这种外人看来凶猛可怖的动物毫不在乎。

我离开豹子的巢穴没有五百米,老豹子就追了上来,实在出乎意料的是,除了一公一母两头老豹子之外,还跟着一只体形极其壮硕的成年公豹。我用毒箭射中了它,却没能令它立即死亡,一直向我扑过来。就在这时,一环雪亮的刀光急速闪出,一刀便砍下了公豹的头颅——那个人,就是盗墓之王杨天。

这是一个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但我很想听她说下去,因为在她的娓娓叙谈中,大哥的形象在我脑海中越来越丰满有力,直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武林中人嘴里不停传颂的平面典型。

美人遇难,英雄出手,然后以身相许,成就神仙眷侣,这应该是最令人羡慕的发展过程。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他了,但也同时明白,他眼里蕴藏着的淡淡忧伤,代表的是内心埋藏着最深的寂寞。年轻时的我,根本不懂男人的寂寞是因为另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人,而无论向他殷勤奉献再多,都无法取代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

他又发出了一刀,或者说,他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发出了第二刀,本来在我身边扶着我的胳膊,但刀光一起,他的人便到了两头豹子之间,豹头随即双双落下,鲜血染红了遍地草根。看见我发出逾距之刀的,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这是他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嘴角带着轻描淡写的笑,仿佛刚才暴烈至极的出手,只是闲庭信步之后随手摘下了篱笆上的一朵小花。

两个人的相遇,也许只缘起于一个最微小的无谓决定,如果我不动那窝乳豹,直接向兰谷前进,我们也就不会见面。或者他晚出现一瞬,我死于山豹爪下,也就不会有半生的相思之苦了。

我替她斟酒。曹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精的确能够让人忘却痛苦。

他搭建了这座木楼,因为我假装自己被山豹吓丢了魂,每天运功逼迫自己发烧,还服用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草药,令胳膊上起满了很恐怖的红斑。我想留住他,然后用温情感化他,动用了十六岁的女孩子所能想出的一切幼稚伎俩。

我在草屋窗前唱歌,看着他一点一点切削木料建房子,心境充满了暖暖的阳光。木楼竣工那晚,天上也是飘着这样的小雪,他炖了满满一锅蛇肉,还有整坛的从山里人那里买来的烈酒,我们在新居的阶前,就像今晚,没有一丝隔阂,虽然只是初识了一周的江湖男女。

他识破了我的伪装,却从没点破,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他的酒量极大,喝再多也只是脸颊带一点点绯红。苗人的世界里,几乎没什么男女之间的藩篱束缚,更没有汉人女子的矜持,见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就会毫无顾忌地直说出来。那样的夜,应该会发生很多旖旎的故事才对,但他只是喝酒,到最后,给我看了一张照片——

多年以前的往事,再说起来,她还是幽幽神往,显然对大哥用情太深,无法因岁月的流逝而磨灭。

她又喝了一杯,从怀里取出一只两寸水晶镜框,惨淡地一笑:就是她,水蓝。

我接过镜框,带着极度的好奇心审视着照片中的女孩子。她有一头美国人那样的金发,瀑布一样披垂到腰间,眼睛又大又亮,却是纯粹的亚洲人的黑眼珠,连鼻子、唇形、皮肤都符合亚洲人的特征。

一个长着金发的亚洲女孩子?或者头发是染过的——她穿着一身银色的宇航服,头盔夹在左腋下,右手拎着一只银色的公事包,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巨大的灰色航天器,再向后,能看到草地、河流以及远处带着点点白雪的山峰。

这就是杨天大侠喜欢的女孩子,是一个宇航员?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我只能试探着猜测她的身份。当然,也不能肯定是宇航员,很多女孩子喜欢在参观航天基地时,穿着工作人员提供的服装拍照留念。

或许是吧,他从来没提起过她的身份和国籍,只是告诉我,在他心里,只有水蓝。受了这样的打击,我差一点疯了。他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通过兰谷,到天梯那边去寻找一件东西,但前路上的飞蛇毒性太厉害,令人寸步难行,所以才返回来想办法,便遇到了被山豹袭击的我。

何寄裳的话,有些出乎我的预料。既然大哥生命里有水蓝这个人,为什么手术刀竟然从没提起过,连那些江湖传说里都一点没有?

接下来的事,我大约能猜到一些:那么,你为了帮他,或者说是取悦他,就回五毒教云南总坛去偷碧血夜光蟾,想帮他驱散飞蛇?

是,只是当我告诉他时,他断然拒绝,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没听他的话,几天后偷偷溜走,连夜赶回云南,孤身进入总坛藏宝所在地,云南星月山七十二连环洞。可惜,事情败露,我受了酷刑又被逐出门墙,是他救回了我,仍旧回到这座木楼。他的寻墓、盗墓的本领无人能比,几日之内,便从附近的唐朝古墓里带回了几百件绝佳玉器,砸成粉末后帮我研磨脸上的伤疤。这时,我才发现,他身边竟然多了个襁褓中的婴儿——

我几乎失声叫起来,强自按捺住。

大哥身边的婴儿,只可能是我。怪不得这里总能给我到家的感觉,原来,多年以前,我早就到过这里了。

呵呵,一个很小的婴儿,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杯空了,她自斟自饮了一杯。

我们都没去动砂锅里的蛇肉,一开始她的叙述就把我吸引住了。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应该都会把婴儿怀疑成大哥与水蓝的孩子,而不会往别处考虑。

我的心碎了,以为他是有家室的人,而那个叫做水蓝的女孩子就在附近。那个婴儿胖嘟嘟的,非常可爱,虽然还不会说话,眼睛却非常灵活,盯着我看的时候,仿佛能看透我对他的仇恨。

我忽然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冬夜里的寒气——五毒教门下,如果痛恨一个人,通常会把对方毒哑、刺聋、斩手、剁足,再割开皮肉,放进能够百年不死的毒虫,让这个人终生痛苦。

你对那婴儿做了什么?至少我现在是健健康康的,没有丝毫病态。

何寄裳颤颤地端着空杯,转脸凝视着我,空气突然冷酷地凝固了一样,我们都从那个遥远的故事中倏地跳回到现实中来。

我会对他做什么?你说呢?

我们对视了足有半分钟,她呼的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再斟了一杯,仰头灌下去。

五毒教下,含眦必报;五毒齐出,黄泉早到。你看着我的眼神,很像他,也很像当年那个婴儿——她喃喃地自语着。

我冷静地笑了笑:你多心了,我只是江湖过客而已。虎毒不食子,你那么爱一个人,怎么会伤害他的亲人?

她忽然扬起了右手,一阵飒飒的风声响过,木楼顶上起了一阵奇怪的沙沙声,仿佛有一只巨大笨重的东西在缓缓拖动着。空气里多了一种浓烈的血腥气,那东西就在檐顶,似乎接着就要垂落下来。

护寨神,去吧,没你的事。她疲倦地抹了抹脸,用力向上挥动右掌。

我缓缓地抓住酒瓶,轻松地倒满了自己的酒杯,绝没有丝毫的恐惧。护寨神不过是一条巨蟒而已,在土裂汗金字塔下面的地宫里,我面对几千条暴烈激昂的孟加拉金线蝮蛇,都没有害怕过,何况是在这里?

沙沙声向南面退去,伴随着粗重沉闷的嗬嗬喘息声。

别怕,护寨神不会伤害你的。她再次专注地凝视我。

我摇摇头:我没有害怕,行走江湖的人,早就对生死看得淡漠了。

气氛有些压抑,她取回了那只镜框,用袖子轻轻地抹拭着。

水蓝,是个很动听的名字,我有种奇怪的感觉,照片上的女孩子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会变化的,第一眼看上去,像是开朗大方的美国人,再看,却有标准亚洲黄色人种的特征。现在,从侧面看上去,映着雪光,她的皮肤却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棕色,那是美洲人的体表标志。

我长出了一口气,挥手驱散着空气里的蛇腥味,追问着:你对那婴儿做了什么?

她在镜框上呵了两口气,重新仔细地擦了一遍,收回怀里,然后才慢慢地说:其实,我想干什么,你都能看得出来,你也有他那样的锐利眼神——不过,我什么都没做成,天哥阻止了我。他对那个婴儿千般呵护,更引起了我的愤怒。

女人的嫉妒,是几千座随时都会复燃爆发的活火山,可能毁灭整个世界。

我向南面的昏暗夜空望着,对大哥的目的地感到有些困惑:他要去天梯?进入苏伦说的第二座阿房宫?去做什么,难道那里真的有来自神秘世界的某种东西?

终有一天,天哥说要离开,带着那个孩子去危机丛生的兰谷。我无法阻止他,也无法从他嘴里问出更多关于水蓝的消息,于是留下一张字条,悄然而去。如果我不能伤害别人,至少可以送掉自己的性命。我要再回七十二连环洞去偷碧血夜光蟾,哀莫大于心死,从知道他只爱水蓝的刹那,我的心已经死了。

上天真是愚弄苍生,我想死,偏偏死不了,而且把那宝贝成功地盗了出来,再次回到这里,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他的留言只有寥寥几句——把我的刀,留给悟透刀法的人,保重。从此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江湖上也永远地失去了他的消息。

她悠悠地长叹了一声,起身向南,遥指远方:风,你说,那边,会不会就是他去的方向?夜风呼啸着卷动她的头发,纷飞如雾,一想到她为了大哥,将自己的青春全部埋葬在这片丛林里,我心里也多了深深的歉意。

我不知道,但天晴之后,我们会一直向前,跨过兰谷,到达天梯。为了苏伦,我没有别的选择,当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与大哥有关的线索。

瓶里的酒已经空了,何寄裳说完了所有的心里话,笑中带泪地感叹:多年以来,你是第一个安稳地听完这个故事的男人。曾有几个人,嘴里说愿意听,但心里只有说不尽的龌龊的男人,全部葬身在护寨神的蛇吻之下。风,谢谢你,让我把全部悒郁倾诉出来。

我微笑着点头:该说谢谢的是我,这么一个动人的故事,只埋在心里是最大的浪费。

今晚,或者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毕竟,所有的心灵负担已经放下,不再困惑。她有了微醺醉意,身体摇摇晃晃。

何小姐,那个婴儿,叫什么名字?我问了关键性的问题,记得自己的幻梦中,大哥用风来称呼我,难道何寄裳听到我的名字后,不会有所察觉?

何寄裳想了想,仰面一笑:名字?他还那么小,没起名字,天哥只叫他娃娃。

我的心骤然一痛,眼眶立刻湿润,幸好她并没有发觉,晃晃荡荡地走下石阶,头也不回地挥手:晚安。然后走入最近的一座木楼里去了。

娃娃,娃娃……我低声复诵着这个名字,体会着大哥对我说不出的真心关切。我相信自己感受到的幻觉都曾真实出现过,比如在北海道寻福园的书房里、在闲云大师带给我的关于阿房宫的幻象里——他一直把我带在身边,直到后来可以安心托付给手术刀之后,我们才正式分开。可见,我在他生命里是备受牵挂的,与那个水蓝相同。

水蓝是谁呢?我信步走进一楼,仍旧睡在何寄裳的床上。

屋角燃着一炉香,烟雾从盘绕的蛇嘴里飘出来,丝缕不绝。我下意识地起身,用杯子里的残茶浇熄了火头。我不需要这些帮助睡眠的香,自然能够平静入睡。

这是当年大哥一手建造起来的房子,并且在这里长时间居住过,所以,二楼上才会留下他的影像。何寄裳并没有提到他留下的刀,只有莫名其妙的刀谱,那么,刀去了哪里?在手术刀的叙述中,从来没提到他随身携带着什么宝刀,所以在我印象里,大哥是一位仅凭赤手空拳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

刀谱?逾距之刀?宝刀?我脑子里反复盘绕着这三个问题。

其实何寄裳有句话说得很对,逾距,就等于光速,练成了逾距之刀的境界,就等于具备了与光速相同的轻功,自然能够从任意角度切入时间的轮回里。

仰望着黑魆魆的屋顶,我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似的。大哥当年进入过兰谷吗?他又是怎样克服那些怪蛇的阻挠呢?他要追寻的目标,是否跟苏伦要找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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