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小女孩的哭声
阳光下,笼罩在丛林上空的雾气终于开始慢慢消散了,极远处,灰色的山坳里,闪出成片成片的白色,那是背阴处终年不化的积雪,更是人迹罕至。
飞鹰,你心里有事瞒着我?我把望远镜交还给他。比起探险队那些没心没肺的乌合之众来,飞鹰这队人马带给我的,只有无尽的沉重压抑。
飞鹰苦笑着,把望远镜放进胸前的帆布包里,取出一小块压缩饼干,慢慢咀嚼着。
昨晚失踪的两人,并不是第一起,对不对?从他对待失踪报告的态度上,我能看到的,不仅仅是处变不惊的高手本色,也掺杂着一部分无奈的麻木不仁。
对。压缩饼干的碎末从他唇边落下,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胡楂,已经占领了他的两腮和下颌,让他看起来显得苍老而狼狈。
跟我说说真实情况,包括飞月的异样反应,可以吗?我的目光追随着踱个不停的飞月,她正在跟着耳机里的音乐低声唱着歌。
风,你听到了吗?有个小女孩在哭——飞鹰忽然挺直了脊梁,向左前方望着,神色无比紧张。
我侧耳谛听,除了风声和偶尔的怪鸟唳叫,什么都没有。
真的,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哭,一直在哭着找妈妈,很清晰的,就在前面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你真的听不到?他扭头看着我,饼干碎末可笑地粘在胡须上。
我认真地向前看着,按他说的距离,不必用望远镜就能看清楚一切。
没有。我摇头,拨开眼前横着的枯枝,再次凝神观察。八九岁的女孩子身高至少超过一米,即使有树枝遮挡,也会看见身体的一部分,不至于毫无发现。并且,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听觉足够灵敏,不至于连这么突兀的哭声都听不到。
飞鹰的左手又一次落在枪柄上,手背上的青筋全部暴跳起来,四指更是神经质地颤抖着。
飞鹰,你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告诉我关于队员失踪的事——我伸手拍向他的肩膀,但他的反应非常激烈,竟然右臂一翻,用他成名江湖的大力鹰爪手反抓我的手腕,风声飒然。
以他的手指功夫,就算一根坚韧的毛竹都会应手而裂,我当然不会让他抓到,手腕一晃,随手将一根一寸粗的树枝弹入他的手中。喀嚓一声,树枝从中断开,木屑乱飞。
作为江湖上独树一帜的门派,淮上鹰爪门已经屹立千年不倒,门下分支极多,而飞鹰则称得上是西南这片地域上的一流高手,即使是在极度的惊惧中,出声的方位、力道仍旧惊人。
我向后缩了缩身子,防备他再次冲动出手。
是有小女孩的哭声,相信我……风,我不会听错的。他喃喃地收回了手,右手的饼干继续向嘴里送去。
我猜,你肯定知道那个小女孩是不存在的,即使能听到她的哭声,但找不到她,对不对?这就是幻听的本质,听到但找不到,与海市蜃楼的幻觉基本相同。在这种荒芜的大山丛林深处,由于地磁、光影、毒瘴的共同作用,探险者出现幻听和幻觉是很常见的事,并不值得惊骇。
飞鹰愣了几十秒钟,抬起左手,在额头上轻轻拍了几下,若有所思地说:哭声没有了。
他的左前方五十米范围内,全都是怪树枯枝,如果出动人马搜索,大概几分钟内就能有分晓,相信他以前也这样做过了,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一定也引起过大家的恐慌。
没有小女孩的哭声,飞鹰,告诉我队员失踪的事,这已经是第几次?我希望能弄清队员失踪和苏伦的失踪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第四次,前面三次,都只是每次一个人,在落单的时候突然消失,五十米范围内不见任何痕迹,就像被看不见的怪兽一下子攫走了似的。有时候能发现失踪者最后留下的脚印,有时候则什么都没有,我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随时都会发动袭击,但是——
他又一次用力挺着胸,仿佛是要把肩头的担子向上顶一顶:为了找回苏伦,我没有任何选择。
接二连三的失踪事件,当然会让大家惊慌失措,我现在明白飞月故意对我做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是为了分散队员们对前路的恐惧感,真是用心良苦。
谢谢你,飞鹰。我诚恳地向他伸出手去。
我是手术刀的好兄弟,苏伦是他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就像飞月一样,所以,就算死,也得把她找回来。
我笑了,握紧了他粗粝的大手:探险者最忌讳的就是说死字,难道手术刀没告诉过你?
每个人都会死,在普通人眼里,探险的过程充满了与死神亲密接触的机会,但我明白,我们只是要揭开谜题的真相,而不是刻意求死。其实每一个成功的探险家,会比正常人更怕死,只有怕死,才会永远不死。
飞鹰,苏伦有没有对你说过,她要去寻找什么?这才是探险活动的正题。
一座神秘的古墓,就在兰谷尽头的天梯下面。他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盗墓者,跟手术刀的人生性质不同,所以对专供死人居住的古墓不太感兴趣。
对,一座古墓……我皱皱眉,抬起双手,反复搓着自己被风吹得发干的脸。天梯下面,到底有什么仍是个未知数,我希望苏伦能成功地发掘出阿房宫,但更希望她平平安安,不出一点状况。假设一下,如果那里真的存在一座阿房宫,里面会有什么?一座空荡死寂的地下宫殿?到处都是历经几千年的干尸?就像秦始皇的地下陵墓一样……
从苏伦谈及第二座阿房宫的话题开始,我有一个问题,一直隐忍着没有问出来:秦始皇为自己修建的陵墓已经被探明,并且逐步开始发掘,但历史上的阿房宫,是供他享乐的地方,怎么会挪移到如此偏僻的大山里?以秦代的交通工具,到达兰谷尽头,费力之极,他总不会为了进宫享受一次,就经历千里跋涉吧?
古代皇帝修建享乐场所,一直喜欢弄得高高在上,体会把酒临风的快意,所以纣王才会建摘星楼,唐皇才会传下骊宫高处入青云的风流典故。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帝王的皇宫会建在地下,哪怕是地势凹一点的都绝对没有。皇帝自称为龙,讲究飞龙在天,怎么可能钻入黑乎乎的地下去享乐?
走吧?飞鹰把最后一角饼干丢进嘴里。
我们跃下大树,飞月走过来,压低了嗓音:大哥,我又听到了——
飞鹰点点头,兄妹两个交换了一个复杂之极的眼神,随即传下命令,继续前进。
白天行军的速度至少超过夜晚一倍,并且队员们的情绪有明显的好转。飞月仍跟在我身边,不过这次不再随意开口,每隔半小时左右,便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枪。这种环境下,能够给人以安全感的,就只有冷冰冰的枪械了。
我向她示意,稍微落后队伍几步,低声问:你也听到了哭声?
荒无人烟的丛林里,突如其来地听到哭声,的确是很诡异的事。
是,这是我第四次听到,大哥也是,每一次失踪事件发生后,几小时内肯定能听到哭声,持续三分钟左右,距离很近,绝不超过三十米半径,真的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情节,可笑吧?她摘下帽子,挥袖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洁白的牙齿咬住嘴唇,双眼直视着我。
飞月的眉很重,带着男孩子一样的眉峰棱角,充满了难以名状的野性。
会不会是幻听?
飞月用力摇头:不是,因为我跟大哥同时听到了那种声音。如果仅仅是幻听,不会那么巧,一下子发生在两个人身上。还有,大哥是就在西南闯荡的人,有足够的丛林实战经验,不可能被幻听所迷惑。
我笑了,每个女孩子提及自己的大哥,都显得无比崇拜信任。飞月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苏伦提到手术刀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笑什么?很可笑吗?她烦躁不安地用力挥了挥帽子,将手边的枯枝打断了好几根。
飞鹰回头,又瞪了她几眼,却没再说什么。
你怎么看?是山精树怪?抑或是妖魅鬼魂?我加快了脚步,同时向左右丛林里张望着。
队伍已经变成一字形,前进速度越来越快,相信肯定能比预定时间提前到达。
都不是,我觉得应该是龙格女巫在作怪,要知道,这一片大山都是她的地盘,不容许别人侵犯。苏伦的失踪和队员们的失踪,恐怕都是她在暗中出手,我跟大哥商量过,命令所有队员,一旦发现异常人物出现,任何人都有开枪的权利,格杀勿论。
在莽苍丛林里,即使是手榴弹的爆炸声也会被树木、草皮吸收掉,不会传出五公里之外,俨然是个脱离现实世界而独立存在的空间。在这里,武力能够解决一切,法律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只限于书本文字的条条框框。
格杀勿论?我摸了摸下巴,胡楂也钻出来了,硬硬地扎着手指。
对。飞月重新扣好了帽子。
关于龙格女巫的传说,在西南边陲随处都能听得到,这几乎成了山林之神的代名词,但我见到的那个老妇人却只是普通人,即使是她所豢养的毒虫看起来有些令人惊骇,却跟山林之神这样的身份差之甚远。
飞鹰与飞月的话,对小女孩的哭声这个问题丝毫没有帮助。即使我承认他们没有进入幻听的状态,那又说明了什么?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小女孩,独自一个人在这片山林里,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始终跟他们在一起?
我需要知道所有龙格女巫的详细资料,能帮我的,就只有红小鬼,那个大陆的超级黑客。
又一次拨通电话后,红小鬼显得很兴奋:嗯,又是你?有什么需要效劳的?黑客们的生活习性和做人原则跟常人迥异,他们往往对传说中的人物非常感兴趣,却对身边的事漠不关心。比如我跟他只是第一次通电话,他表现出来的热情,比几十年的老朋友更亲切。
我要龙格女巫的资料,全部的,官方正式报表和民间逸闻都要,发到我手机上来。我想起了无所不能的小燕,如果他在这里,应该会及时帮我汇总并精简提炼一些有用的信息,而且他天生对神秘事件有浓厚的兴趣,说不定会成为我的好帮手。
红小鬼明显迟疑了一下:龙格女巫?别碰她,别试图对抗她,在你之前,已经有不下五十个人从我这里调用过她的资料,但你知道吗?这五十个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想知道那些人的下落,只想得到龙格女巫的详细情况。为了苏伦,我敢于向这片山林里的任何权威挑战,直到救回她为止。
红小鬼听不到我的回答,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嗯嗯,风,我多嘴了。其实你们这样的江湖豪侠,是不在乎自身生死的,只求抛头颅、洒热血,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对不对?五分钟后,资料传到你手机上,祝你好运。
他说的话,永远都是半文半白、半通不通的,让人发笑。
谢了兄弟。我立刻收线,节省精力。
上午九点半钟,石墙已经出现在望远镜里,诚如飞鹰与蒋光所说,石墙上写满了红色的符咒,张牙舞爪地向两侧蔓延着。
到底是什么人画的这些东西,恐怕得费不少功夫呢?小关在我们身边,低声自语着。他正在用力系紧战靴上的鞋带,随即起身向飞鹰请示,老大,我先带几个人前面探路?
飞鹰观察了至少有五分钟,才缓缓点头:好,不要接触石墙,不要冒进,不要……不要说对神灵不敬的话。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小关猛地一愣,黑瘦的脸上浮起一丝困惑:什么?
飞鹰放下望远镜,苦笑着摇头:没什么,大家小心。
行进途中,我已经看了红小鬼传过来的所有资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龙格女巫,只有许多似是而非的片断资料。官方的报告上,将这些传说指斥为荒谬的唯心主义怪论,要求各级部门调查谣言的来处,对有关人员严惩不贷,以平息民众的恐慌情绪。
另一份比较长的调研报告,更是把龙格女巫跟丛林土匪混为一体,并且猜测,龙格女巫是从缅甸、尼泊尔一带流窜过来的异国大盗,专干烧杀劫掠的勾当。这样的结论真是可笑得离谱,真不知道汇总这个报告的是何方高人,竟然具有超一流的想象力。
民间逸闻的部分,提炼之后大致是这样的:女巫具有几百个化身,男女老少都有,她很善良,对被困丛林的人一向都慷慨大方地伸出援助之手,提供食物和水,并且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把迷路的人带出来。不过,对于觊觎大山里的宝藏的外来人,她又是恐怖无情的,会发动狂风,把寻宝人吹下万丈深渊;或者驱动毒蛇猛兽,让寻宝人尸骨无存;有时候还会利用虫蛊、毒药,令寻宝人身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她是人?还是神?没有任何一段文字能解释我的问题,也没法跟我见过的老女人对应起来。
在没有肯定的结论之前,我不想公布自己的资料,免得惊扰人心。
小关带着四个人直奔石墙缺口,其实在阳光下看起来,那道石墙并没显露出太恐怖的成分,甚至可以诗意地把它当成是抽象画的展示板,那些符咒,只不过是展示板上的涂鸦画而已。
望远镜里,小关一行人谨慎地接近缺口,仿佛那石墙后面,会埋伏着随时择人而噬的野兽。我有预感,他们什么都不会发现,这道石墙目前来看,毫无危险,大家不必在这里徒劳地浪费时间。
果然,五分钟后,小关发出了安全信号,这边的大队人马立刻赶了过去。
墙体是用山里特有的青石板垒成的,中间铺垫的是树叶和烂泥的混合物,高度两米,宽度半米,采用了很规矩的咬缝砌筑法。缺口的宽度也是两米,比小路宽出很多,最起码能容一辆马车顺利通过。
之所以想起马车,是从秦始皇和阿房宫的传说里联想到的,如果前面真的有一座阿房宫存在,秦始皇要到那里去,至少会乘坐马车,而不是像我们一样艰苦地徒步跋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这道石墙的砌筑方式里可以看出,当年的建造者是人而不是山神或者野兽,除了人类,任何物种都不会懂得用咬缝来增加墙体的整体抗风能力。墙的走向为正东正西,在这条狭长的山路上,恰好需要承受南北两向的大风冲击力,如果没有足够的稳固,早就被风吹倒了。
红色符咒的笔画非常潦草,连一个完整的汉字或者图形都看不出来。不知是何种动物的血被当作了画符的笔墨,年岁久了,已经变成诡异的深褐色。
我站在石墙的正中,向南眺望着,可惜除了小路和丛林,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风,有没有什么想法?飞鹰显得有些迷茫。
在如此广阔的丛林里,随处都能藏得下一个或者十几个人,凭我们这队人马去搜索,实在有心无力。
把人马分为两队,分头搜索石墙的两头,看看有什么发现?我用的只是商量的口气,毕竟这些人都是飞鹰的部下,不好越俎代庖地去指挥。
飞鹰将人马分开,一路由小关带领向西,搜索右翼,一路由一个叫做梁威的中年人带领搜索左翼。
上次仓促搜索过,两翼都结束在丛林山涧里,除了这种自始至终贯穿的红色符咒,没有其他发现。他取出了军用地图,平铺在地上,用几块小石子压住四角。
我们在这里。他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圈,就在原先的大红圈的外围。
我蹲下来,看着密密麻麻的等高线,禁不住有些踌躇。如果苏伦失踪后仍然留在近处,没理由搜索不到的。她会去哪里?会被某种力量带走,已经脱离了半径几公里的范围吗?
这个缺口,就是苏伦跟探险队分手的地方。我们等探险队后撤,然后隐蔽地追赶上去,这段间隔,大概有十分钟到十五分钟。按照驴子的前进速度,他们可能移动了半公里左右,所以我想再向前一公里到三公里的范围,应该是她失踪的大致位置。下一步,过了石墙之后,我想把队员布成扇面阵形搜索前进,这种拉网式的行动,若再一无所获的话,就真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飞月插嘴问:大哥,再找不到,咱们进还是退?
我跟飞鹰同时望着她,一刹那,她的脸倏地涨红了:我是说,这里太危险,咱们应该寻找更多外援加入,免得以卵击石,到最后……
她的想法,或许代表了大多数队员的心声。苏伦的生死,与他们无关,所以,遇到危险时第一反应就是后撤。
飞鹰的眉用力皱起来,捂着嘴轻咳了两声,又取出了一支烟,点燃后用力吸了两大口,狠狠地吞咽下去,只有几秒钟的工夫,脸上重新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他歉意地向我笑了笑:没办法,我的身体——
我摆摆手:没关系,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习惯,适当地添加一点点兴奋剂进来,或许有益无害,就如同中国人喜欢饮高度白酒一样,只是最好不要过量。
去右翼的队伍频频从对讲机里报告:老大,跟上次一样,没有情况,只是普通的石墙。
我忽然问了一句:飞鹰,苏伦给你的报酬是多少?
这支准雇佣兵里不乏行家高手,所以组建这样一支队伍,单单给每一个人的薪水合起来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另外还有各种装备的费用,我猜会在五十万人民币左右。
五十万,事情结束后,还有百分之十的奖金。风,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飞鹰不解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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