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山猿河童

作者:鲁班尺

阴雨绵绵,香港岛坟场,明月默默地矗立在古仙的墓前。

两名墓地工人重新封好穴后便离开了,明月已遵王婆婆的遗愿将其骨殖与古仙合葬在了一起,这一对生死恋人终于同归一穴。

她眼角挂着泪水,轻轻的将一束师父生前最喜欢的红玫瑰花放在了墓龛上,冷雨潇潇,悲从中来,心中竟是无比的凄凉与惆怅。

师父,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留下明月孤伶伶的活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

明月就这么默默地站在那儿,任凭冷雨打湿了头发和衣裳,雨水沿着下巴滴滴答答的流下来,许久,一把雨伞撑在了她的头顶上。

“明月姑娘,斯人已去,当节哀顺变吧。”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明月慢慢转过头去……

一位敦厚的黑发老者站在自己的身后,年龄约有六七十岁,国字脸,两道黑黑的剑眉,眉中突兀出几根白色长毫,刚毅的双层下巴,发福的身材略显臃肿,宽松的奶白色西装敞着怀,给人以既威仪又随和的感觉,老者的身后站着四名身材黑衣保镖,警觉的眼睛分别望向四方。

明月一愣,然后想起来了,此人正是香港太平绅士卢太官jp。

“明月姑娘,还认得我么?上次在文华酒店。”卢太官慈祥的微笑着。

明月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你是血尸卢太官。”

“姑娘好记性,嘘……”卢太官扭头看了看身后面的保镖,那些人正在全神贯注的尽职警戒着,遂叹息着,小声哼起了那首苍凉的曲子,“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明月耳边听着那苍凉悲壮的歌声,眼中望见了卢太官脸上流露出来的那刻骨的痛苦,就如同自己此刻心境般,竟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香港中环干诺道中,英国传统式的香港文华酒店,倚窗的座位上可以眺望维多利亚港美丽的景色,明月和卢太官坐在桌子旁,卢太官在默默地饮着酒,听着明月述说着此行香港的缘由。

“你是说,何五行和髯翁道长他们都死了。”卢太官沉重的目光盯着明月说道。

明月点点头,继续叙述道:“所有的人,我师太师父、吴道明还有台湾的人,都死了,婆婆亲手将他们埋葬在了太极阴晕那儿。”

“那你现在是中原祝由科唯一传人了?”卢太官呷了一口红酒说道。

“嗯。”明月应了一声。

卢太官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盯着杯中如血的葡萄酒,长叹一声道:“天灭我辈,又奈若何?可叹将军一生铁血丹心,竟付之东流,还有那些长眠异国他乡的数万将士,死不瞑目啊。”

明月望着极度愁楚的卢太官,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卢太官看到明月疑惑不解的面孔,便解释说道:“将军魂系梦牵着重返野人山,祭奠远征军将士的亡灵,可惜被一直软禁在台中,离岛半步而不得,这一次行动的失败,更加对将军不利。”

明月只是默默地听着。

“明月姑娘,你可否愿意随我前往湖南益阳桃花江一趟?”卢太官突然说道。

明月一愣,想起王婆婆曾经说过的话来,于是问道:“羞山脚下,桃花江畔,鬼见鬼愁,秃头老妇……你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卢太官点了点头,心道,这姑娘不仅模样俊俏,而且聪明伶俐之极,“是的,那秃头老妇是我的婶娘,也是王婆婆的师妹,算下来也是你祝由门的长辈了。当年我答应婶娘在她死后三年,开棺敛骨送往赣北鄱阳湖谷,可那时为了躲避全国镇压反革命的运动,我连夜逃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湖南老家,诺言终未兑现,至今为憾。”他说道。

明月轻轻摇了摇头,道:“卢先生,明月准备香港事了,便折返云南了。”

“哦,此去云南其实正好可以经过湖南的,卢某用汽车载你一路同行,还可送你赴滇如何?”卢太官诚恳的说道。

明月想了想,自己身上的钱已基本花完,囊中羞涩,有便车搭当然是好了,于是点头应允道:“什么时候可以走?”

卢太官大喜,忙道:“听明月姑娘的。”

“明天行么?”明月说道。

“没问题。”卢太官回答。

这是一辆簇新的蓝灰色越野车,正沿着桃花江边崎岖的山路行驶着。

桃花江发源于宁乡的龙塘,过桃江县境内的子良岩后,称之为桃花江,蜿蜒50多里入资江。桃花江上游遍布奇峰怪石,其间瀑布连连,两岸是江南最负盛名的竹乡,连绵不绝,碧海无垠。

“记得小时候,每当春天桃花盛开之时,两岸山水相映,一片火红,烂漫芳菲,其色甚媚。”卢太官感慨万端的对明月说道。

明月从车窗里望出去,青山起伏,古木迭翠,林间偶见鹿兔时有出没,远处有一座翠绿酷似女人形体的山峰,下颌高高翘起,青云般的长发软软地飘垂,一双粉臂舒展地张开,匀称的长腿,两膝微微弯曲着,双脚浸入清清的桃花江水中。

“那是羞女峰,据说就是《史记》中所载黄帝南巡登熊湘的湘山。”卢太官解释道。

山路的尽头,是一块红褐色巨大而光秃的岩石,好像是人的秃顶一般,在夕阳中泛着油亮亮的光泽。

“我们得下车步行了。”卢太官说道。

明月好奇的望着巨石,说道:“此石好似人的秃头。”

卢太官微笑道:“我的婶娘‘秃头老妇’因此而得名,她就住在秃石后面江边的那片竹林里,大山深处里面还有更像人脑袋秃顶的一座大山呢。”

“你们留下。”卢太官吩咐车上的保镖道,然后带着明月沿着翠竹林中间的小道走去。

小路看似已经荒芜很久了,两侧修竹丛生,溪水潺潺,十分的幽静。

“她不是已经死了么?”明月问道。

“嗯,但她曾告诉过我,死后就葬在这竹林之中。”卢太官答道。

茂密的毛竹林中,座落着一间几乎颓败坍塌的竹屋,近前一看,房前蓬蒿丛生,檐下蛛网密布,室内竹桌竹椅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好像已经多年无人居住了。”明月推测道。

卢太官站在屋前,唏嘘道:“二十多年了,物是人非,当年赫赫有名的秃头老妇可能早已化为一副白骨了。”

“她家里没有其他人么?”明月问道。

“没有,婶娘嫁来桃花江吴家不久后便守寡了,并无香火子嗣,听闻坊间说与练什么鬼功有关,后来婶娘便离开了村子,独自一人隐居在了这竹林里。”卢太官瞟了明月一眼。

两人绕到了屋后面,果然在竹林间看到了一座土坟,墓前立有碑石一块,上面布满绿色的青苔。

卢太官蹲下身来,轻轻蹭掉斑驳的青苔,露出了一行字迹:秃头老妇之墓一九五一年二月十四日。

“秃头老妇都已经死了二十五年啦。”明月倒抽一口冷气说道。

卢太官点点头,对明月说道:“你等一下,我去找把锄头来。”

明月默默地站立在土坟前,心中寻思着卢太官的那番话,莫非练祝由神功定要单身不可么?婆婆也是一个人,秃头老妇也是,不知道台湾苗栗的客家嬷嬷是否也是?

卢太官拎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锄回来,往手心里吐了口吐沫,开始用力的刨了起来。

竹林中十分静谧,惟有“噗噗”的刨土声,不多时,便已见褐色的棺材板了。

“明月,靠后点,棺材里的尸骨味道很难闻的。”卢太官关心的说道。

明月摇了摇头,仍站立在一旁看着,死人可见得多了。

棺材盖子“嘎吱吱”的揭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尸骨……

卢太官惊讶的望着空荡荡的棺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细心的明月发现了一块不大的薄石板躺在棺材底板上,表面积有一层尘土。

卢太官弯腰将那块石板拾起,拂去灰土,这是一块青石板,上面竟然刻有文字。

“秃头老妇,血尸太官,相见之日,石人之巅,两眼清泉,一缕青烟,狼牙霍霍,洞隐其间。切记。”卢太官一面仔细辨认着,口中缓缓念道。

明月不解的望着他。

“她是要我去见她。”卢太官说道。

“可这座墓安葬于1951年……”明月疑惑道。

“是的,秃头老妇以为我会很快回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25年。”卢太官心情沉重的说道。

世间上总有许多令人费解的事情,这一点明月深有感触,就像婆婆与古仙,两人如此相恋却生不能同衾而只能死同穴,唉,不过秃头老妇是卢太官的婶娘,断不会涉及男女之情的。

“她在哪儿等你呢?”明月幽幽道。

“就在大山深处的那座秃顶石山,我们这里过去土话,秃顶也叫做‘石人’,你愿意一同去么?”卢太官问道。

明月感到此事有些匪夷所思,遂勾起了心中的好奇,于是说道:“好吧。”

卢太官和明月徒步穿过了大片的毛竹林,沿着崎岖生满了荆棘的羊肠小道朝深山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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