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作者:二月河

第二天,讷亲便奉旨回了北京。乾隆撤掉了济南行宫,在巡抚衙门里拉了十几匹马,驮了些药材、茶叶,算是作药茶生意的,带着纪昀出了济南城,径往鲁南重镇济宁而来。

乾隆因金川的战事余怒未消,一路显得郁闷寡欢。他脸色不好,侍卫们都不敢凑趣儿。有事来禀,无事就闷头当“伙计”赶着牲口走路,弄得乾隆更觉心里不快。纪昀深知他的心事,也不敢正面相劝,只说:“主子其实秉性爱山爱水。这黄土驿道景致单调,也难怪主子乏味。既然不登泰山,明日到宁阳,咱们走运河,这个时候漕船不多,两岸有山,不远又到微山湖,湖光山色相辉映,比这旱天走土道儿强得多!”乾隆听着破颜一笑,说道:“我也想到了,不过咱们扮的是茶叶药材商人,这马,这货物怎么办?”

“主子,咱们是大茶商,不是小贩儿。”纪昀见他颜色霁和,略觉宽心,笑道:“奴才家乡贩茶贩马的多的是。真正有钱主儿那是不跟货走的。叫下头侍卫们赶牲口,带上两个太监,加上大侍卫素伦,我们主子奴才五个上船走—一这运河上夏天往北京送凉药,送扇子、竹席、西瓜的船多的是,回来是放空。我们花几个小钱就能尽情享受,岂不妙哉?”侍卫们也觉得跟着乾隆寸步不离拘得难受。素伦在马上说道:“这日头毒,那年奴才陪主子到信阳,主子中暑又遭冰雹打,回去我们老爷子又赏了我五十皮鞭,这会子想着还心有余悸。这一带运河河面窄,水也不深,主子坐船,奴才们在岸上柳荫里走,也好凉快凉快!”

众人说笑起来,气氛便不那么沉闷,乾隆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别以为我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金川的事办下来只是早晚的事,昨晚讷亲谈的军事方略,先取小金川,站住脚跟再取大金川,听起来也倒有点道理,但讷亲辞色间透着犹豫,好像信心不足,又好像有点外强中干,难以叫人放心啊!朝廷在金川一再失利,还能再输?输得起仗,丢不起人呐!”纪昀笑道:“说到底,大小金川只是个小局。莎罗奔的‘志向’,也不过向主子讨一碗安宁饭,当个老实的土司,不要侵边犯罪,年年苞茅橘柚贡着,能为朝廷当差,这就是朝廷的宗旨。主子打金川,也有为朝廷作养少年将军的圣意,不过拿他练练把式,箭没有射到靶心上,固然遗憾,犯不着为这个气伤了龙体。奴才那天听阿桂讲说委屈,心里就想,要是他说的是实情,这个阿桂就是个好将军!打出几个能带兵的武将,我看就值!”他睨了一眼放辔静听的乾隆,自失地一笑:“看奴才这人,本是劝主子宽怀的,又说上了政务。方才素伦说凉快,奴才倒想起个笑话儿。我们家五叔祖和六叔祖是亲兄弟俩,一道读书一道进学。谁知进了学分出高低来,五叔祖每次都考的优等,六叔祖总在三四等上转悠,宗学里有了不同,跟着家里对婆娘们待遇也就不一样。场里地边送饭送水,锅前灶后苦重家务都由六奶承担,刺绣针凿、扫地抹桌儿轻巧活给了五奶了。六奶心里埋怨婆子偏心,可自家男人不如人,也只好忍着。

“那年大考,兄弟两人都去省里应乡试,六奶心里焦急,发榜头天一大早,怀里揣了面镜子,要‘镜卜’一下自家男人的运气。”

说到这里,乾隆不禁问道:“什么叫‘镜卜’?”纪昀笑道:“那是我们那儿女人们自己占卦的玩意儿——六奶起了个大早,怀里揣了一面镜子,到观音像前喃喃祷告:‘并光类俪,终逢胁吉——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男人高高得中,糊涂试官瞌睡撩高,狗屁文章胡圈乱点!’”他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捧着肚子大笑不止,跟着的侍卫们也都笑个不住。乾隆道:“真真好祷词,妙不可言!灵验不灵验呢?”

“六奶祷毕,掖窝里夹了镜子蹑着小脚掩门出来。”纪昀一本正经地说道,“镜卜的规矩是出门听别人的第一句话,回来自己心里推详。六奶一心要个吉祥话儿,一路走一路念诵观音菩萨,刚踅过一个街口,见两个闲汉也是出门刚见面。当时六月天,正人伏,那两人一见面就拱手,一个说:‘三哥,凉快!’三哥也说:‘凉快凉快!’——她就得了这‘凉快’两个字,再也想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待发榜那日,天越发热得人懊恼,家里人包饺子等消息儿。五奶和六奶都在厨下,一个擀皮儿一个捏扁食,都热的满头大汗。

“过了正午,门外头响起一片锣声,一群报子拥进家里,大声叫着‘发榜了!五爷高中了!’乱哄哄地讨喜钱,接着听婆子叫‘老五中了,老五媳妇出来凉快凉快!’五奶不言语,扔下饺子皮儿就去了。

“六奶心里压着气,满头大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也不擦,只狠命推那擀杖,脸上颊上都是水,也不知是汗是泪。正在悲苦,外头又响起一阵铜锣声,人们兴高采烈吵吵嚷嚷:‘六爷也中了,六爷也中了!赏喜钱呐!’六奶先是怔了一下,霍地站起来‘咣’地把擀杖掼到面案上,擦一把汗,说‘我也凉快,凉快!’——说罢突然想起‘镜听’的话,原来竟应验在这个词儿上!”

众人又是一阵笑,乾隆觉得心境舒畅,要过水葫芦喝了两口,挥着鞭子道:“虽是女人情趣,也颇有丈夫意味———掷而起,千古快事!嗯……纪晓岚,朕听说你在河间书斋前挂过一幅‘盖压江南才子’的幌子!”纪昀脸一红,放低了声音说道:“那是奴才少年时的荒唐事,得近天颜,得闻圣学,已经不敢狂妄。主子提出来,奴才当更加谦逊小心,努力精进,再不敢小觑天下人了。”

此刻行进已渐近运河,水叉河港渐多,时值夏分,远树近树新绿如染,高低禾稼一碧无际,乾隆因见塘里青荷婆娑,一朵朵莲花含苞未放,矗在荷叶间,在风中摇曳生姿,不禁心旷神怡,笑道:“朕倒被你们逗得高兴起来,你是河间才子,朕出一对,你不能迟疑,立刻要对出来——塘间荷苞,举红拳打谁?”

“是!”纪昀不假思索,应口对道:“岸边麻叶,伸绿掌要啥?”

“嗯,仓猝间能对上此联,也算难能可贵。”乾隆微笑着,纵马上了一座高桥,转脸问王仁,“这是什么桥?”

王仁没想到会突然问到自己,忙下马看镇桥柱,仰着脸对桥上驻马回望的乾隆大声说道:“主子,这桥名儿叫八方桥!”“纪昀听着了,”乾隆说道,“八方桥,桥八方,站在八方桥上观八方,八方八方八八方!”纪昀忙应一声“是!”却下马向乾隆跪下叩头,朗声应道:

“一一万岁爷,爷万岁,跪到万岁爷前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不禁又轰然叫妙,乾隆笑道:“这么现成的对子,亏你急切中能想出来!”还要说,素伦指着前头小声道:“喏,主子,沿堤过来一群人,像是逃荒的——咱们口紧些儿吧!”乾隆便不言声,众人也恢复了常态。乾隆手搭凉棚向北眺望,但见两岸柳荫掩映如烟,并不见人,只听隐隐的独轮车吱吱喳喳在树荫中由远及近,还有人轻声哼唱村歌:

爹娘生我八字差,破屋草庵佃户家。

冬天破袄难遮风,夏季汗滴一摔八!

怎比平阴王老五,高楼水亭吃鱼虾。

我儿千万多修福,修得来世娶银娃……

听着,小车已经推近来,原来不止一辆,是三个壮汉,都打着赤膊,前边有小驴揭发拽着迄逦而行。三车西瓜,装得满满的层层叠叠颤颤巍巍过来。乾隆见小车上坡艰难,忙命侍卫:“伙计们卖什么呆?快帮一把!”几个小侍卫答应着下堤吆喝着,顿时将瓜车推到桥边,就在桥边凉亭上歇气儿。

“老二,老三,给爷们弄两个瓜解解渴儿!”那个年长一点的,约三+四五岁,坐在亭柱石阶上擦着汗,吆喝着道,“后头那车熟得透!——爷们,我们兄弟一路都犯嘀咕,怕上八方桥这个坡儿,谁知就遇上了爷这样的善心人,不然真得卸了瓜慢慢搬运,那可不要到天黑才能装卸完?”说着,老二老三两人托着四个硕大的瓜过来,在石阶上切开,口说:“请请请!”张嘴吃了一大口。侍卫们见乾隆没动,谁敢先拿!倒是乾隆先拿了两块,递给纪昀一块,众人方才取瓜。送瓜的老三笑道:“做生意的也有这么斯文的,上回也是几个茶商,竟像是饿死鬼渴死鬼托生的,吃得肚子这么大还要杀瓜,眼都撑直了,这模样,嘿!”他挺了肚子,两手扎煞着摊开打着呃儿,惹得众人捧腹大笑,又道:“东家问我,大半车瓜都哪去了?我说日他娘的翻车了,来了一群猪,被猪拱了。”

于是众人闲话,乾隆才知道这兄弟三个姓王,都是平阴镇方家的佃户,都已三十多岁,还打着光棍。乾隆笑道:“你们这是给东家送瓜还是卖瓜?你们都是光棍汉,怎么唱‘我儿修福’,来世好娶个银娃娃。这不是打趣着玩儿么?”王老三吐着瓜子儿,笑道:“穷开心解心焦儿呗!”唱歌哪有那么讲究?‘我儿多修福是我们爹和我们爷的口头禅。银娃是个人,不是说银娃娃。那是平阴有名的美人儿,长得白,所以叫她银娃。”老大和纪昀却攀谈得来,两个人对火抽烟,老大说,“这位帐房先生的烟真冲,您好大的烟瘾——这么大的烟锅子!唉……这是头茬瓜,我们孝敬方善人的,那是我们东家,人家是挂千顷牌的人,我门兄弟专给他老人家种瓜。方善人要去省城见巡抚老爷,带了几船瓜,都泊在下游,这是二公子要的,我们王家洼在下游,船走得慢,先推几车送去,还有十几船瓜,明天早上就运平阴去!”

“他家有多少人,要这么多的西瓜?”乾隆正和老三说话,转过脸来问道。老大显见是个老成人,滋吧滋吧抽着旱烟,说道:“方家只有四口人,老爷子、老太太,大公子在苏州,开了十几个织坊,一百多架机子,织出的绸子都卖给了外国。大奶奶和二公子在家。不过侍候的人多,里里外外管家奴才七八十个,还有看仓库的、看家护院的、管灯火的、做针线的,又是三五十个。他家富得连府台也比不上!后日是关老爷的诞辰。平阴关帝庙过庙会。这热天瓜好卖,留些府里用,剩下的到庙会上,三下五去二就卖完了!”乾隆点点头,又问:“庙会热闹么?这里好阿胶,我想买点带去,不知道货真不真?”

老二已吃完了瓜,用毛巾擦着下巴、胸前的汁水,在旁插言道:“这里阿胶那叫货出地道!方家就是熬胶熬出来的大户。方家、刘家、吴家、王家都是好胶,各家都有一手绝活儿。您要认准胶上的戳子——别买今年熬的新阿胶,现在的驴皮不成,到秋收后,驴饲料里草籽儿多驴皮就壮,胶熬得像琥珀似的,黄里透亮,闻着香——婆娘们保胎养气,天下没个比!”乾隆笑道:“怪道的方家有上千顷地,原来有祖传的这门手艺!”老大摇头道:“单指熬胶,富不到这分上。人家老大在苏杭,从外国挣来的钱多着哩,银子、制钱一船一船装着运回来,买地、置房子。乾隆二年,微山湖刀客冯青劫了他一船银子,十万两!方家送官府两万银子请破案,官家嫌少,又送一万,到底也没捉住个贼毛儿,还是化大银子请青帮刘贵帮着出气。青帮和冯青在凌湖楼说话,谈不成打了起来,两边都死好几十号人。青帮砍死冯青,割了耳朵送到方二公子手里。二公子又送了五千银子,啧啧——人家那钱真跟泉水一样,用不完!”兄弟三人和众人闲话歇脚,足用了多半个时辰,乾隆又仔细问了问银钱兑换比价,乾隆制钱流通使用情形,主佃田租比例数目,说得十分投机,眼见太阳已经西斜,三兄弟推车要走,乾隆也便起身。

“每人赏他们二十两银子!”乾隆笑着踏镫上马,看着远去的三兄弟,“王义把银子送去,就说是爷赏他们娶婆姨用的,结个善缘。”他一夹马肚,又道:“今晚我们宿平阴,看看这里庙会。”纪昀踌躇了一下,讷亲不在,他就担负着乾隆安全的责任,原说要去东平,已用钦差关防在那里的驿站号了房子。这主儿突然改变主意,该怎么办?乾隆见他嗫嚅,笑道:“万岁爷观八方,朕是出来巡视的,哪里不是勘察民情?你那么大学问,还要胶柱鼓瑟?平阴是山东通往河南安徽的要冲道口,又是水旱码头,好大一个县城,还会出强盗刺客了?”

纪昀咽了一口唾液,说道:“刘统勋下令封锁山东往河南、安徽的要道,平阴这一带积了很多向南的难民和各路生意人,五乡杂处什么人都有。奴才不是怕劫盗的,是怕驻跗关防食宿不方便,主子南来,无非想看看黄河故道,不到黄河不死心嘛。这么着走,入了伏,更热了,怕有个闪失小灾小病的,奴才担待不起。”他话没说完,见乾隆策马已走远,忙赶了上去,却没敢再说什么。

平阴果然是个不小的县城。乾隆一行人绕着官道在城河外足走了二里多地才寻到城南门。进得城里看天色,刚过申时,已经到了落市时候,街衢上熙熙攘攘还尽是人,两旁店铺栉比鳞次,花果行,陶瓷行、内肆行、成衣行,纸行、海味行、茶行、米行、铁器行……还有什么针线、扎作、绸缎、文房四宝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都挂着幌子,懒洋洋地在来往行人的头顶上飘动。王礼、王智、王信几个太监分头在城里号店铺,好半日才回来,说各店都住满了,只十字街东一个叫“罗家客栈”的老店有一处东院住的人不多。王信许了银子又说好话,竟说得老板让几个客人迁往别处,腾出独院给乾隆住。一切安置停当,乾隆便急着要到街上去。纪昀说道:“这里人地两生,主子不能乱转悠,我带的有岳浚的通行关防,还带有军机处小书房印信,叫他们县令来,他是亲民的宫,地方上利弊自然知道不少,和他先谈谈,再走走看看,又省事又少麻烦。”乾隆道:“我还是爱微服,一带了官派就见不到真东西了。雍正三年我头一次到山东,见济南粮道说赈灾的事,他那张嘴真能把死人说活,单听他说,灾民们都沐了皇恩,过的是丰衣足食的日子。说得有条理,也有实据,一个一个实例听得人心里振奋,好像全省上下一心一德都在救灾!可到实地一看,不是这么回事。我扮了叫化子去讨舍饭,亲眼见他指挥着衙役用鞭子抽灾民,还说是‘奉了宝亲王的令’,我当时就想杀了他。我宁肯相信一条狗,再不敢相信这些官儿们的花言巧语了!”他一边说,纪昀一边摇头,说道:“彼一时此一时,情异事不同。治国以道,不能靠权术,微服私访是‘术’。大清文武百官一概都不可靠,皇上的治平之道靠谁布化?又何来今日国富民殷之世?主子这话奴才不敢奉诏。现今讷亲不在,这些事主子要听奴才摆布。”便命王信,“还不快去,叫他们县令来!”

“好了好了,你有理,成么?”乾隆无可奈何地摆着手,笑道:“不过想出去走走,你就摆出这么一套一套的道理!”纪昀回身从马搭子里抽出一本书,双手捧给乾隆,说道:“这是我在济南地摊儿上买的书,《聊斋忐异》抄本,文笔故事都是好的,还有新城王士祯的批评,是本才子书。左右这会没事,主子随便翻翻——一套十二本呢,奴才看这一本。”乾隆接过书并不看,说道:“你不也是个大才子,还看才子书?我就最不爱看稗官小说,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都叫才子们遇上了!还有可笑事呢,我去泰陵奉安先帝灵柩回来,有个童生拦了车驾,递了个折子,连文笔句读都狗屁不通,说他有个表妹长得好,请下旨意撮合完婚,说他怎样勤读苦作,能出口成章,请面试进士——这不是看戏看迷了?想着天子门生,奉旨赐婚那套,我不也成了戏里的‘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那样的昏君了嘛!”说着便笑,笑得身上乱抖。纪昀道:“蒲松龄这部书说的是鬼狐精怪,其中也不无寓言。他是个老秀才,文齐福不齐,六十年考试不中举,学问倒是好的,有些个牢骚也是常理常情。就怕有的文人和朝廷不一心,存有悻逆之意。明着写点无聊文章,暗地里教唆着人们不学规矩,于世道人心就有害无益,奴才虽小有薄才,壮游之后并不敢以才子自诩,学道还是直宗孔孟的好。宋儒以来所倡的道学,越看越假,口里仁义道德念念有词,其实肚里尽是男盗女娼。太平盛世国富民殷,不用孔孟正道导人向化,人心很容易染坏,坏了就不好纠治呢!”

二人正说话,王信已经回来。乾隆听得入神,便摆手道:“叫他外头候着!”又对纪昀道:“你说的很是。我原以为你不过文学好,人也历练精干。看来‘才子’二字还不能局限你。”他起身慢悠悠在窗下踱着步子,幽幽地说道:“我一直在物色一个人,想修一部前所未有的大书。把现在皇史成里的秘藏书全编进去,同时征集海内民间所藏图书一齐编入。我在位期间,要在武功文治上给子孙留点产业。武功上圣祖已经开创了基业,要把他创的基业扎得更磁实些,文治上我是太平皇帝,理所当然要做得更好点。你方才讲的,其实就是文治的根本,就叫它四库全书吧,那也是修书的宗旨。你既自己说出来,就是有缘,别辜负了我的深意。”

身居清秘阁,饱览天下图书,修史写书,哪个读书人不想呢?纪昀眼中熠然闪光,问道:

“书名叫《四库全书》?”

“是的。”

“意思是经、史、子、集全收无遗?”

“是的,别说《古今图书集成》,要比《永乐大典)还壮观!”乾隆笑道:“不过你不能急。你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军机章京、四品微未小员,还不够当这个四库全书总裁的资格。这里头要作的事多着呢,现在我们还是先见见平阴县令吧——叫他进来!”

王信还在一边怔着听,他怎么也不能明白,好好的小军机都不稀罕,纪昀竟巴着去翻弄破书!听乾隆叫,忙回神禀道:“这里的县令叫丁继先,没在衙里,衙里人说南关聚了些难民,密地里串连着准备吃大户,带了几个书办师爷和县丞一道儿都去了。已经着人去叫,这会子不知来了没有。”正说着,王义从二门口带着一个人进来,穿着鹭鸶补子,戴着砗磲顶子。纪昀便知丁继先来了,遂命道:“传丁大人进来!”丁继先在外头已经听见,趋步哈腰进来,只看一眼乾隆便向纪昀行礼,又递手本履历,笑道:“吃过午饭我就出去了,山东刁民真是厉害得很,那么多人乱嚷嚷,也听不清吼的什么,叫他们出来个头儿说话,他们又说怕我动官法拿人。后来我火了,我说我是山西大爷,说话算话,决不拿人!他们这才推个头儿出来说话。说本地有个地头蛇叫洪三,难民在破庙屋檐下住,还收人家地头钱,一人一天二十串。难民们和洪三的人打起来,一直到方才才劝平息了,卑职来迟,大人别怪。”纪昀笑道:“你办公事迟来,有什么怪的?出票子请你的是我——这是我们四贝勒爷,老兄把我当正经主儿,是失了眼了。”

“贝勒爷!”丁继先吃了一惊,这才打量乾隆。此时清室开国已久,宗室里称贝勒的几十个,下头人早已糊里糊涂。他本来哈着的腰现在哈得更低了,一揖到地,又跪下磕头,起身又打个千儿,说道:“职下不知是金枝玉叶驾到,请四贝勒爷恕过!”

乾隆稳稳坐着,轻轻摇着扇子说道:“方才说到难民,全县有多少?都是山东的吧!”

“回爷的话。”丁继先身材短矮,说话声音中气却很足,翘着小胡子说道:“各地难民都有,也有从关外来的,还有直隶的。这里年年都有难民,今年山东遭灾,自然本省人多些。总计有两千多人,刘钦差、高钦差行文过来叫封境,就聚到这里了,偷鸡摸狗、撬门别锁的,哄抢粮食、盐店的就比往年多一倍不止——不瞒大人,卑职到哪里当县令都是卓异,今年考核是不行了,顶多弄个中平——官司太多了,竹板子都换了三次,新换的又打劈了!”乾隆和纪昀见他直率爽快,皱着眉说话似乎有苦难言,不禁都笑,纪昀笑道:“你这里情形皇上都知道了,中平不中平由他吏部去折腾,不妨事。”乾隆用扇骨打着手心,问道:“两千多人,是吃舍粥棚的吧!有饭吃还要闹事?你狠狠地弹压!”丁继先道:“爷,这不能硬来,一人一天半斤怎么够吃?还有管舍粥棚的棚丁、管伙的大师傅,又吃又拿,这是皇上也管不了的!县里只有一百多县丁,一概不许放假,两百只眼也盯不过来。激恼了这些人,都能踹了我的衙门!所以只能安抚,闹得狠了,加一点粮,哄着些儿。——总不能永远封境吧?高爷、刘爷回了北京,难民们也就散了。县里本来就事多,积了不少案子没破,光顾了应付这群山东大爷、关东老丐了!前些日子社会,洪三和城西刁家闹翻了,砸了戏台子,台底下打伤、踩伤几十号人,只为了争那个银娃!这事闹到岳中丞那里,到现在县里还没有顾上料理呢!”乾隆本已打算叫他退出的,听他说起银娃,又问道:

“我一入境就听说了银娃,还有那个洪三。他们的名字都放到村歌里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回爷,她是个女人——本地鼓乐行的行首。长得有几分姿色,前年才唱红了的角儿,我瞧着也并不稀奇,早就想用大枷枷了她,流放三千里。可她又没有罪,本地大财主们又捧着她,我也犯不着为个婆娘和这些大户闹生分。唉!这女人给我添麻烦不少!”

“你叫过银娃的堂会么?”

“没有,有一回方老爷子叫,想请我去,我说,去他妈的,你是胶狗子,加上一只破鞋,想叫父母官去喝祸水?好婆娘赖婆娘,上了床都一样,我不招惹这种是非!”

乾隆和纪昀不禁哈哈大笑,因见他粗豪,乾隆笑问:“你是捐的官吧?”“不是,”丁继先道:“我是雍正十二年正牌子二甲进士,好酒不好色,就是这么个秉性。我是宁波人,和宁波老同年都合不来,他们说我是‘宁波侉子’。我说他们是宁波酸丁,我是孤儿院长大的,讨过饭又读书,成了这个模样。”说着便起身辞别道:“请爷和纪大人安息,天已经晚了,卑职还要到驿站去,福建的卢大人解往北京,今晚宿在县里。他是个落难的人,更得安慰关照一下。没别的事,我就辞了,这里我再派些县丁来关防,明儿我再过来侍候。”乾隆一摆手,说道:“你稍停一下。你见过卢焯了?你们过去认识?”

“我们是同年进士。后来他在外任上得意就没再来往。”

“你和他谈过了?他没跟你说他的官司?”

“官司上的事我不好多问。他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吃了女人的亏。赎那个婊子要两万多银子——他这人什么都好,为‘色’字吃亏了。”

“唉!为一个女人,太不值了!”

“回爷的话,那要看什么女人。跟喝酒似的。酒会醉死人,那要看什么酒!齐桓公好色,管仲是个婊子头儿,文天祥也好色呢!”

乾隆被他说得一笑:“你这人倒很风趣呢!这个题目我们将来再折辩。去吧!你们既是同年,劝他到北京见着皇上老实低头伏罪。”

“是!”

丁继先去了。乾隆仰着脸凝视着天棚一句话也不说。纪昀以为他还在想卢焯的事,便道:“丁某说的和卢焯的供词倒是吻合的,卢焯又加了一条,说他母亲孤苦无人照应,赎这女人是为了给母亲欢娱晚年……”乾隆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朕这会子不是想这事。朕想,这里难民聚得多了是要出事的。想必东明、巨野、丰县、单县情形也和这里仿佛。堵截‘一枝花’为的是怕她南逃造乱,她在这里造乱,不也一样吗?这是一宗事,再一宗,实地来山东看看,赤贫太多,地土兼并太厉害,这是因为地租太高的缘故。还有高利贷,这事朝廷不好下旨硬减,又不能听之任之,所以朕一直挂心。”纪昀见他焦劳国政,思虑如此周详,也不禁动容,遂款款说道:“劝减租诏令已经颁发下去,主子不必着急,这不是一天半日能见功效的。山东的岳浚劝减租子,必定还有奏折,主子可以朱批下去叫各地仿照办理。办得好的官员,升迁奖励,几年之内兼并就能放缓了。这是一层,再一层还要从穷人这头说,先帝鼓励垦荒做得太急,各地官员在严旨之下,逼着有地的放下熟地去开垦荒地,做得太过了。以奴才的见识,垦荒的宗旨是好的,还要鼓励。比如说,几亩以上的大荒地,垦出来若干年不缴捐赋,几分地不足一亩的,永不缴赋。购买种子农具的,由国家无息贷款——主子,咱们走这一路见了多少荒地,您还叹息来着。若都垦出来,地价能不下跌?有些小业主买得起地,也就抑制了大业主兼并。有了吃的,赤贫的也就不逃荒了,地方也就安定了,这一宗儿叫开源——两头作去,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好好好!”乾隆舒展了眉头击节赞赏,“就是这个意思,你这会就起草明诏,发回军机处叫他们颁行天下!”

“扎!”

乾隆微笑着拿起那部《聊斋志异》看,纪昀在旁挽袖磨墨,援笔起草诏书。写罢轻轻揭起纸,小心地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一手接过诏书草稿,一手仍拿着那本《聊斋》,口中说“蒲氏才华可以直追李贺!就这篇‘自志’写得凄楚寥落,已能见他薄命之兆……”说着便看草诏,看完后索过笔来在纪昀的草诏上又接着写了几句:

其在何等以上,仍照例升科;何等以下,永免升科之处,

各省督抚悉心定议具奏。务令民沾实惠,吏鲜阻挠,以副朕

之惠元元之至意。钦此!写罢说道:“发军机处,各省督抚有回奏的折子,不要写节略,朕要看原本。”又指着那本《聊斋志异》道:“你看这些句子——惊霜寒雀,包树无渴,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其格调意境,充满一片鬼气。如今盛世清明,他写这些句子,难免有向隅而泣之嫌呢。”

“蒲氏是个老优贡,一辈子文场失意。”纪昀吓了一跳,忙道:“薄命人自怨自艾是有的,似乎并没有怨望之心。”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乾隆笑道:“朕从不以文字罪人。你不要吓得这个模样。只要不是诽谤君父,离经叛道的文字,都可留着。但有些伤风败俗,于教化有碍的,也不可掉以轻心。朕既嘱托了你这件大事,你就多为朕操持这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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