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作者:二月河

允禄没想到会先征询到自己头上,低着头想了一阵,说道:“这没说的,让兵部派军镇压。拿住为首的剐了他!太平盛世出这样的事,真是不可思议。”讷亲见乾隆看自己,忙道:“奴才以为庄亲王说的断不可行!”

“为什么?”乾隆冷冷问道。

“朝廷一个知州囚在他们那里当人质,这些犯人并没有能逃出监狱。”讷亲从容说道,“用大兵镇压最省事,却周全不了朝廷的体面。犯人们既敢这样,那是抱了必死之心的,这些亡命之徒急红了眼,什么事做不出?一上兴兵,天下皆知,朝廷连这点子事都要大动干戈,很不值。”乾隆点头道:“你说的是,但你有什么周全的办法?”讷亲道:“奴才以为,应照沪州的那件案子办。”

沪州案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沪州小桥镇张姓人家娶亲,新婚之夜发生变故。新娘子勾通情夫在洞房里把小女婿绑在床腿上,当作人质,两情人竟公然占据洞房成亲。这事惊动了成千上万的人看热闹,州报到府、府报到省,一直报到雍正案前,弄得举朝皆知。皇帝下旨务必保护小女婿,擒拿奸夫奸妇。无奈这两个男女防范严密,看牢了十岁的小新郎,要吃要喝一点不敢违拗,一直包围了三个多月。后来特地调芜湖道李卫去查看营救。李卫百般劝说,也说不动;便从牢里寻了个积年老贼,用线香熏迷了这对“夫妻”,才救出那个倒霉的小女婿。如今遇到陕州劫牢事讷亲便想出这个办法来。允禄摇头笑道:“一牢人,五百多劫牢大盗,都用线香去熏?对手、势态都不一样,不能套用那个办法。”乾隆在旁问道:“十六叔说的也是,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既然主子不愿剿杀。”允禄道,“臣以为围而不打也是一法,时日久了,犯人里头未必没有倒戈的。”乾隆连连摇头,说道:“不愿剿杀是怕失体面,并不是心疼这些王八蛋。”讷亲蹙额思量许久,缓缓说道:“主子,陕州这地方是邪教“一枝花”流窜活动之处。因此,宁肯丢一县令,断不能叫这群匪徒得逞,这是一。发文给河南、山西、陕西三省督抚,在洛陕一带戒严,万一脱逃,宁可错杀不可漏网、这是二。三,严令孙国玺封锁消息,不得妄自传播,等候朝廷派员处置——咱们离着这么远,太细的也议不成,洛阳的阿桂不是无能之辈。”

乾隆听讷亲这番安排,觉得很是妥当缜密,赞赏地看了讷亲一眼,笑道:“也只有如此,这事情就交你办!阿桂——是不是内务府的那个笔帖式,会试中了进士的?”讷亲忙答道:“是。皇上在藩邸时,他曾采办贡缎布匹。人很精干,说话办事都很有条理。”

“先不要派钦差,但廷谕里要有这个意思。”乾隆望着外头的雪,慢吞吞说道,“让孙国玺、阿桂就地处置,不要惊动部里,最好。你们跪安吧——有急事知会一下养心殿!”

就在乾隆磋商陕州狱变的同时,阿桂已奉孙国玺的宪命早一天到了陕州专门处置这件清朝开国第一奇案。

监狱设在陕州城西北角。与其他监狱不同,这是一座地下监狱——在厚厚的黄上层上挖出豆腐块一样齐整的院落,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进入天井,沿天井四壁掏出一孔孔的窑洞,这便是牢房。上面四周都是围墙,四角设着守望楼——是河南,也是全国封得最严实的牢狱。豫西捕获的盗案要犯、待决死囚历来都送这里囚禁,从来也没出过逃逸人犯的事。唯其如此,牢卒们都懈怠了,整月也不下监房巡查。新来的州令米孝祖没见过这种式样的狱房,突发异想地下去巡视,想不到被暴乱的囚犯一拥而上,擒住当了人质,连随从下去的吏员、狱卒也一概没能幸免。

阿桂的行署设在城北的岳王庙西北,登楼眺望,监狱里的情形一览无余。两千从洛阳调来的绿营兵已在这里围了四天四夜,至今还不知道谁是劫牢的首犯。他决定今天喊话,披了件黑羔皮大髦上了监狱的守望角楼。

“喂——下头的听着——”一个千总手卷喇叭高声叫道:“我们知府阿太尊和你们说话!”

下面先是沉静片刻,后有人笑道:“什么他妈的知府!我们是老章程!有屁就放吧!”阿桂探出身子,大声道:“你们谁是头?出来说话!”下面又静了一阵,有人答道:“我们没有头!”

“没有头还能活么?”阿桂大声讥讽着笑道,“我是满洲汉子阿桂,你们是英雄的就出来!”

“对不起,我们不想上当——你是想认出谁是首脑,将来好砍脑袋吧?”

阿桂绷紧嘴唇,强抑着怒气,冷笑一声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人还想活命?我只有一句话,谁想活,谁就先倒戈!限一天一夜,放出米大人,不然我就开涧河放水淹了这个窝子,这个四方池子养鱼喂虾是个好地方!”

“只要你舍得这十几个人,老子也不在乎这条命!告诉你姓阿的,一个七品官,一个八品典狱官,十几个衙役,你放水,我们先浸死他们!”

“我不信他们还活着!”

“不信你就放水!”

“放就放!”阿桂勃然大怒,大声吼道,“老子也是泼皮——衙役们!”

“在!”

“在城东北涧河上流堵水,把涧河水引过来,放水淹他狗日的!——听着,你们这些王八蛋,放六尺深的水!我在上头看着你们慢慢淹死!”

下面牢房里似乎匆匆议论了一阵,几个蒙面大汉推揉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官员出来,冲着阿桂冷笑道:“让你们兄弟和你聊聊!”阿桂噤了一下,放缓了声调,问道:“米大人,有什么话交待的么?”米孝祖仿佛神情恍惚地望了望三丈窑顶上那排佩刀执弓的兵士和阿桂,说道:“大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要放水,那就放——不要犯嘀咕!”话没说完,劈脸就挨了两个耳光,米孝祖登时嘴角淌血。旁边一个高个子蒙面大汉骂道,“妈的个屎!刚才怎么说来着?”米孝祖也豁出去了,大声叫道:“他们是一枝花邪教里的——”典狱官也扯着嗓子叫“——为头的是王老五和——一”话没说完,两个人都被摘了下颏,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一阵,又将他俩推了回去。

阿桂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反贼杀官只在书上见过,米孝祖落到这般地步,他未免也有狐悲之感。想着,喊道:“王老五你听着,米孝祖这人昏懦无能,并不是什么好官。朝廷也不心疼他!识相点放了他,还能救活这五百个无知囚徒,不也是阴功么?我不瞒你,你是活不成了,难道你不为这么多人想想?!”侧耳听时,底下似乎议论了一阵,突然哄堂大笑。王老五的声气隔窗叫道:“阿桂,甭跟你五爷吊这种花花肠子。你在娘胎里,我已经是黑道上有名的‘五闫罗’了,什么事没见过?”阿桂默谋了一阵,笑道:“今儿钟馗遇了五鬼,算你是角色!说说,你有什么章程?”

“好说,这还算个老实人!”王老五嘻嘻笑着回道:“北边过黄河就是平陆县,那是山西界。你弄十条船,派两个人送我们进山一百里,从此疆场上见!”阿桂笑道:“你好聪明!我放你,你不放人怎么办?”王老五大声道:“老子走江湖三十年,没所谁说我说话不算数!过了黄河我就把人质留给你,我们在五十里处换人!”

阿桂咬着牙紧张地思索着,此地西去潼关,东去洛阳,都是人烟稠密的地方,又有重兵把守。南边伏牛山和北边隔省的太行山确是逃匿隐藏最好的地方。良久才有了主意,阿桂大声道:“那边是山西界,我的人不能跟你一百里,我们在黄河中心船上换人,从此各奔西东!”

这次是下边沉默了,好一阵子王老五才回话:“不行,一定要走一百里!”阿桂咬着牙道:“我放你一首里,朝廷知道了要我的命。就在黄河当中——不然,你就等着喝涧河水!”说罢侧耳细听,似乎下边有几个人在小声争吵。好半日,王老五才勉强答道:“好,依着你!不过我的弟兄们要登岸,没有埋伏才换人——什么时候?”

“现在!”

“你那是放屁!”王老五哈哈大笑,“大白天儿百口子人走路!备十只船,今夜起更,起更!”

阿桂笑道:“好,起更就起更!你听着我有言在先,你的人敢回我河南府捣乱,我就杀你们家属!”说着便下了望楼径回岳王庙,召集官军弁佐密议军机,直到申牌时分,各营军士方分头行动。

当夜起更时分,牢门突然打开。劫狱犯人先头是十几个人出来探路,到狱外一看,果然不见有大队官兵。呼哨一声,大约有百十号人踩着泥泞的台阶跑上来。接着又呼哨一声,剩余的又分成两拨,按序走上来,一言不发整顿着行伍。一个狱卒提着两把油纸灯过去,大声问道:“哪个是王老五?”

“我在这里。”王老五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出来,按捺着激动的声音道:“你有什么事?”狱卒板着脸将灯交与王老五,一字一板说道:“东西南三面我们大人都已经布防。北面有六只船,一只是我们换人用的,五只给你们渡河。这两盏灯照着米大人,灯灭我们就放箭开火枪,这是阿太尊的钩令!”王老五暴怒道:“说好的备十只船,为什么只有五只?叫姓阿的来。不然我们还回狱里!”

那狱卒笑了笑,说道:“这里就五只渡船,全都征来了。我们阿大人这会于正约束军队,不能过来。大人有话告你:本就是各安天命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你想回监狱,想杀姓米的,都听便!”

“都回去!”王老五挥着双手对犯人们吼道:“我们在这跟狗日的泡上了!”

但犯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望着寂寥的旷野,谁也不肯再下去了。正僵持间,东西南三方无数火把星星点点燃起,画角鼙鼓齐鸣,渐渐压过来。王老五一把提起那狱卒,恶狠狠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这狱卒是阿桂重金赏过的,诨名“连刀肉”,最是刁滑无赖,竟一点也不害怕,“这灯得照着米大人,再等一会子他们还要放箭呢!”王老五这才命人将米孝祖牵过来站在灯下,果然不再击鼓鸣角。已经呼吸到自由空气的犯人们开始躁动,有的人躲在人堆里大喊,“逃啊!”有的破口大骂:“王老五,你他妈捣什么鬼?”站得齐齐整整的队伍开始骚动了,顷刻已乱成一团,谁也不留心,二十多名精选出来的官军早已换上了囚衣,寂然无声混进了人群,慢慢贴近了王老五。

王老五的脸上满是油汗,眼看这支队伍已经乱了营,再也不敢迟疑,攘臂大吼一声:“向北,下城,渡河!”

陕州城北墙就建在黄河南岸万丈黄土高埠上,只有一条“之”字形的牛车道婉蜒而下通向河滩。这群人下了城,远远看见黑乎乎几只船泊在黄河里,立时一阵欢呼雀跃,一拥而上争抢着往船上跳。王老五带着几个亲信押着米孝祖十几个人,占了第一条船,声嘶力竭地喊叫了半日,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指挥。偌大河滩上厮打声,叫骂声,惨叫声,挤得人落水声响成一片,根本也听不见他喊叫些什么。转眼间王老五自己的船上也挤上了四五十个人,还有的扒着船帮,有的哀告有的怒骂着要上船。王老五此时也乱了方寸,连声喊着“开船”,用竹篙乱打那些船下的人。正在此时,那两盏灯突然熄灭了。王老五一扭脖子,怪吼一声:“谁他娘的吹了灯?官军也许就在近处,不怕吃箭么?”

“官军不会放箭。”混在人堆里的阿桂突然冷笑一声:“打老鼠还要防着砸了花瓶呢!”

“你——?你是谁?”

“阿桂!”阿桂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扎!”

二十几个戈什哈在暗中答应一声,一齐亮出匕首。王老五一怔间,米孝祖已经脱手,船小人多夜暗,一时不知钻到哪里,一船犯人顿时乱成一团,惨叫声中,十几个犯人已着了匕首落水。剩余的有的吓愣了,有的跳水逃命,有的上来厮打,却怎么抵得过训练有素、准备得停停当当的官军?王老五见大势已去,扬着手对其余几只船大喊道:“兄弟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逃出一个是一个啊!”喊着就要投水,早被几个人死死按定了,一边捆绑一边拳打脚踢,一时间便缚得米粽般结实。

“一个也逃不走。”暗中,阿桂的眼中鬼火一样粼粼闪烁,“他们上岸就知道了——你们要向南,也许能漏网几个。往北——太笨了!”

隔了一日,乾隆处置狱案的方略才下达到洛阳。此时大案已了,阿桂命人清理犯人死伤逃亡人数:除匪首王老五、徐啸山、刘本三人,以下生擒三百四十三名;一百二十一名被乱箭射死在黄河滩上;二十八名下落不明。

平息了这场暴乱大案,幕僚们前来向阿桂祝贺,并准备写一篇扎扎实实的文章奏报当今。阿桂却笑道:“这个案子虽说我没责任,可也并不是什么光彩事。这个折子要写三条,督抚坐镇指挥,方略明晰;各营将士用命,奋力拿贼得力;赖天子洪福,生擒匪首消弥隐患;并请旨处分米孝祖。米孝祖上任不久,境内出此巨案,亦有应得之罪,请皇上依律处置——就这么写,越恳切越好!”

几个师爷张大了嘴“啊”了半天,才领会阿桂的意思,定过神之后细想,越来越觉得这样写妙不可言——战果是明摆着的,阿桂亲率二十名敢死之士潜入五百亡命徒中营救被扣人质,一夜苦战几乎无一漏网——功劳谁也抢不去。这样写不但省里承情,连皇上也面目生光,真个四面玲珑八方出彩。他们原来还小看这个二十多岁的新进士,此时倒兴奋得不能自己。几个师爷当晚弄了一桌酒菜,共推一个叫尤琳的师爷执笔,参详了一夜,真个把这篇文章写得妙笔生花。奏折一式两份,一份送省,一份用快马直递上书房。

二十天后,阿桂便接到了廷寄,同时还有孙国玺的一封通封书简。阿桂焚香拜读,竟是自己的原折,上面天头地角、字行里随处都有乾隆的御批:

孙国玺如此用心办差,可谓不负朕恩。

好,好,正该!

有功人员另列名单议叙。

此等奸狡凶顽之徒,便死一千何足惜哉!

末尾空白处朱笔御批是给阿桂的。

览奏喜甚,所谓汉书下酒,朕竟为浮一大白!卿此次处理陕州一案,详虑而谋远。遵命而机断,未伤我一兵一卒,身入险地一举而擒酋魁、剪恶逆于须臾,朕心不胜喜悦,何怪罪之有?据孙嘉淦奏报尔平素干练精明廉隅操洁,似此,则朝廷一佳臣也。即着尔监押王某等首凶解京严惩。所有幕僚尤琳及千总赫英等有功人员,报部记名议叙。米孝祖探查监狱并无过错,唯疏于防范,几至酿成大祸,罚俸半年留任。前任州令亦有应得之罪,已另旨着孙嘉淦处置矣。

阿桂以一个小小知府得这一百余言圣旨,赏识赞许之意洋溢在字里行间,自然高兴非凡。当晚将与自己同登敌舟的二十三名戈什哈,还有三位师爷叫来,商计了押解王老五等三人进京事宜。众人一处吃酒庆贺直到二更方各自散了。

从河南到北京一路上风雪交加,道路又泥泞难行,还要防范有人劫持槛车,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才到达京城。至刑部大堂交割后,阿桂松了一口气,当晚回家,倒头睡了一觉。第二日辰初时牌才起身。他原是破落旗人,在京城的朋友本不多。家里也只有一老一少爷儿两个包衣奴才,还是祖上留下的。阿桂出去做官远在河南,熟人们都不知他回京的消息,也没人登门前来拜访。在家呆了半天,阿桂觉得寂寞异常,想想关帝庙热闹一点,便踏雪而来。过了正阳门,果然这里与众不同,别的地方店铺家家关门闭户,这里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关帝庙前的雪都被踩得瓷瓷实实。各家店铺的雪都是随下随扫。有的店铺垛成雪狮子,有的凿成雪象,有的门面宽,雕成了雪龙,用这个招徕顾客。阿桂看了一会甚觉有趣,又进庙烧了一柱香,正要出来,身旁有人问道:“这不是阿桂先生么?”

“是啊!”阿桂被问得一怔,偏转身端详了半日,才想起曾在高晋酒肆一处吃酒的何之,不禁笑道:“回京来你是我头一个见着的朋友——在京等着应考么?走,还到高晋家吃酒去!”何之笑道:“昔日酒友,今日已是贵贱不同了,难为你还认识我!”阿桂嘻嘻一笑说道:“这知府在外头虽然威风八面、如今到了京城就是烂羊头关内侯了。贫贱之交岂可忘!”

何之感慨地看一眼阿桂,说道:“你这么想,我们还攀得。我正打算约勒敏去看曹雪芹,移驾同步如何?”他皱着眉摇头叹道:“你知道么?雪芹在右翼宗学呆不住,已经辞了馆。如今日子过得艰难着哩!”阿桂诧异道:“他和傅六爷相处得好,怎么会潦倒呢?听说他的夫人还是六爷赠送的呢!”

“六爷今非昔比。就要大用了。”何之淡淡说道:“如今他出远差,也不在北京。唉……雪芹家这会子还不知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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