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被马屁精吹出来的“天下第一名将”黑夫,此刻正在蓝田城前,看着在他面前稽首请罪的李良,笑容儒雅随和:

    “李良啊,早在两月之前,我便让属下护卫校尉季婴暗使人随南阳败兵入武关,予汝书信,你莫非是没收到?”

    胡亥亲自提拔的大秦九卿之一,卫尉李良满脸糊涂:

    “书信?什么书信?下吏未曾见到啊……”

    “是么。”

    黑夫心里冷笑,面上却越发和蔼:“难道是送信之人,途中遭遇了不测……伏生,你可还记得,我当初让你写了什么?”

    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做了黑夫不知道第几任书记员的伏生拱手道:

    “君侯在信中说,‘十余年前,余为始皇帝中郎户令,宿卫宫中,而李良则为郎官佐吏,尝事于我。今通武侯已故,武关旬月不守,李良若能举兵于蓝田,则善矣,靖难功成后,吾将贵良’……”

    李良是陇西郡人,据说还跟李信有点远方亲戚关系,十二年前黑夫初入咸阳,因为建言秦始皇取尊号“皇帝”让祖龙大悦,得为中郎户令,他有两个属下,其一便是李良,另一个则是董翳(yì)。

    时隔多年,曾一同共事的上下级再见,却有些尴尬。

    李良也是戏精,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竟有此事!不瞒君侯,下吏筹划投诚许久,只可惜身处关中腹地,迟迟没找到机会,直到近日。若早得君侯此书,良早在半月前,便起兵响应了!”

    “不对罢。”黑夫笑道:“我为何听峣关都尉说,你曾在胡亥面前许下豪言,说一定要将我这叛贼关在铁笼里,押回咸阳正法,可是如此?”

    李良色变,眼看瞒不过,便拜倒在地:“那只是下吏为了博取胡亥信任,胡言乱语!”

    “下吏被迫跪在伪帝面前,受其卫尉之职,不过是虚与委蛇,良虽然身在北边,但心却在南方,早许与武忠侯!还望君侯勿怪李良来迟!”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虽然心里已给此人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但黑夫不会立刻处罚一个投诚的卫尉,那样只会让多达七八万的北军新降之卒滋生不安。

    他亲自扶起李良,开始了叙旧模式。

    “董翳、司马欣二人皆章邯同乡,又与我私交不错,为我所累,遭伪帝惩处,现在何处?你可知晓?”

    李良生怕再得罪黑夫,知无不答:“司马欣在骊山做刑徒,董翳却是逃走了,据说在梁山中落草,迟迟未曾落网……”

    李良口中的梁山不在山东,而是西河地区的少梁山(陕西韩城一带)。

    “蒙毅呢?”黑夫问起当年做中郎户令时,做过他一段时间上司的中郎将蒙毅。

    李良道:“与其兄蒙恬一起,被移至云阳县狱中。”

    云阳狱,是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地方,韩信,还有发明了秦隶的程邈也在那关过,算起来,这蒙氏兄弟已经吃了快两年的牢饭,这下蒙恬倒是有时间好好钻研毛笔了……

    “自打进了关中,一路都是故人啊。”黑夫嗟叹。

    黑夫又望向黑云压城的蓝田县邑,在大军崩溃后,王离只带着数千短兵亲卫退守,做困兽之斗。

    “倒是王离将军,却迟迟不愿出来与我相聚啊……”

    他目光瞥向一边,自己的属下们,早就摩拳擦掌了。

    这次黑夫没点东门豹,而是挑了两名以骁勇闻名的越将。

    “梅鋗!”

    “诺!”自从做了东门豹女婿后,装束已与一般秦人尉吏无异的梅鋗应道。

    “摇毋余!”

    “在!”刚从南方来此不久的闽越人摇毋余满脸亢奋,终于可以猎头了。

    “准备攻城,替我请武城侯出来叙叙旧!”

    ……

    蓝田小县,黑云压城城欲摧。

    头发散乱的王离抬头凝视身后大纛,大纛高约三丈,耸然独立,锦布织成的旗面上绣着一个巨大的篆字:

    “秦!”

    他们频阳王氏,爷孙三辈,在这面秦旗下为将为帅,为始皇帝扫平六国,立下了赫赫战功,遂有一门三侯之荣耀。

    哪怕此刻困守孤城,但只要看着迎风飞舞的大纛在大风鼓舞下,如雄鹰一般腾空欲起,王离便浑身充满自豪!

    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以铢称镒的弱势。

    大地发出了阵阵的颤抖,那是城外十万叛军在向蓝田步步逼近,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低沉而又冗长的隆隆之声,无数鼓点号角尽情地吹,从四面八方涌来,让城头士卒战栗不安。

    随着这鼓角,叛军的军阵之中也竖起了一杆黑色大纛,大纛上面同样绣着一个赤边包裹的巨大“秦”字,不过却是更加圆润的隶书……

    篆与隶,老与新。

    王离死死盯着那面旗,不由发出一声怒喝:“黑夫身为叛臣,辜负始皇帝,竟然还有面目竖起大秦之旗!”

    将者,三军之胆也,王离并未丧胆,但他的怒意未曾感染他人,周遭无人响应。

    那些在前夜炸营里未曾叛离的短兵亲卫,此刻正被敌军庞大的阵势所压迫。

    却见蓝田城外的旷野上,黑白两色分明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列列车骑在远处呼啸而过,一个个徒卒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臂上赤色或白色袖标醒目,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扛着云梯,坚定的朝城邑走来。

    城头仅剩的数千人呼吸凝重,面露不安的看着这一幕,城墙上面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随着敌人前进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

    当他们在百余步外齐齐停下,猛地跺脚,那震动好似要将城墙跺塌,短兵亲卫门都不由抖了一下……

    并未直接进攻,而是传来了一阵数千壮汉的大喝:

    “王离!”

    对面又在传黑夫的话了。

    “这是武忠侯最后一次告诫,汝再不降,欲使满城军民俱焚不成?“

    王离三十余岁的人了,但依旧气盛,立刻让人吼了回去。

    “王离誓死忠于大秦!绝不从贼!”

    对面声音却更大。

    “真正的贼,在望夷宫,曰赵高,曰胡亥!”

    更诛心。

    “你忠的是伪帝胡亥,不是大秦,你是想一个人的愚忠,要连累所有人,连累关中,连累天下么?”

    “频阳亦在东边,楚人已为赵高所引入关,汝不顾宗族邻里矣?欲固执到底,害死三军将士家眷?”

    王离顿时哑然,赵高亦是父亲欲诛杀的人,至于六国入关,连他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真的……

    “吾若攻城,不过片刻,必陷蓝田,然汝若愿降,今日却能少死数千人!”

    话音刚末,便是一阵大黄弩的齐射,或钉在蓝田城三丈不到的墙垣,或射死数人,而城内弓弩射程却根本威胁不到敌人……

    王离环视四周,却见城头短兵都没了在上郡抵御匈奴人时的锐气,噤若寒蝉,隐隐还有哭声。

    “士气崩溃至此,是害怕么?”

    一个都尉下拜:“将军,那些哭泣的人,是来自西河的士卒,他们不害怕自己战死,但却担心家中安危……”

    都尉抬起头,眼睛通红:“下吏亦是临晋人,将军,这场仗,还要打下去么?”

    曾经在上郡越过长城,追击胡虏百余里的都尉,此刻却毫无战心:“这场仗,还能打下去么?”

    “将军,吾等已输了,除非始皇帝重生,除非武成侯、通武侯再世,除非骊山陵的兵俑来助阵,否则,绝无胜算。”

    “将军,降了罢,士卒已无心作战了!”

    都尉、司马齐齐跪地,出于对频阳王氏的尊重,他们才追随至此,否则,也早就随大流在炸营时降了。

    听着敌人和自己人纷沓而至的劝降声,王离脸色涨红,以他的脾性,凡事都喜欢倔强,又岂会降那黑夫?

    黑夫入宫任中郎户令时,王离是中郎骑令,与其平级。

    但黑夫虽出身低微,却很善于逢迎上意,青云直上,做了郡尉,这让王离怏怏不服。

    逐匈奴一战,他被寄予厚望,孤军从北假中深入河南地,若及时赶到战场,足以救出被围的冯劫,扭转战局,救出冯劫。

    但尴尬的是,他迷路了。

    自此为始皇帝所轻,为天下人所笑,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连父亲也几乎放弃了他,任他在家中做闲差,郁郁不乐。

    是胡亥重新提拔了他,让他将上郡兵,委以重任。

    不管原因如何复杂,妹婿,同时也是二世皇帝的这份情,王离一直记得。

    父亲不幸病逝,他悲痛欲绝,又深恨有人暗暗说的“通武侯败于黑夫,失南阳。”

    所以他想在武关之战证明自己,证明王家人从未输给过黑某人。

    却不曾想,黑夫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士气和城墙……

    那之后王离已是凭着从大父、父亲处习得的本能来治军的,欲用严刑酷法重新凝结纪律,不曾想适得其反,为黑夫一煽动,竟酿成炸营之祸,全军十万人,不战而溃……

    到现在,他不服也不行了。

    “我的确并非将才。”王离闭目长叹。

    “想必后世之人说起王离,会说,这又是一个马服子赵括,我的作用,只是成就了黑夫百胜之名……”

    战不能胜也就罢了,连在其他方面,也要备受敌人和自己人谴责,到头来,履行职责的他,反倒成了罪人。

    王离感觉,自己好像又一次迷路了,在黄沙漫天的塞北,失去了方向,本以为在做正确的事,却撞得头破血流……

    过了一会,就在敌人要正式发动进攻时,就在众下属要按捺不住以刃相逼时,王离终于睁开了眼。

    “降旗……”他说道。

    “什么?”周围太过喧嚣,都尉、司马们没听清。

    “降旗!”

    王离嘶吼着下令,在众人反应过来,欣喜地去降那大旗时,王离盯着越来越低的他,眼中含泪,喃喃自语道:

    “先帝,陛下,王离无能。”

    “父亲,大父,孩儿无能……”

    篆字秦旗已落,叠好之后,王离紧紧将它贴在胸口,目视周遭追随他入蓝田的数千人。

    “开城!”

    “汝等,向武忠侯,投降!”

    先是一片沉寂,旋即欢呼响彻城中。

    “秦人不用再打秦人了!”

    ”可以回家赶走楚人了!”

    众人皆向外,向着大门而行,唯独王离,夹着那旗帜,默默反向而走。

    “走罢,都走罢,各归其家。”

    而他,却是终究回不了家的。

    必须有人,为这场溃败负责。

    “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赵括虽无能,却能死军,王离虽然连四十日都没撑下来,尚不能马服子,然亦能死国!”

    当蓝田县大门缓缓开启的时候,当士卒们纷纷扔下兵刃,抱着头往外走的时候,王离,则回到了室内,铺开篆字秦旗,跪在它上面,三拜之后,又将那把胡亥任他为大将军时所赐之剑,横刃抹向自己的脖颈……

    “从此以后。”

    “王离,再不会再迷路了!”

    ……

    七月初一傍晚,蓝田已下。

    黑夫骑行到那辆被沉默的北军士卒推出的辎车上,那上头躺着一个人。

    却是王离……

    小小王将军面色惨白地躺在上面,喉咙有一道剑伤,身下则是被他鲜血染红的篆字秦旗。

    黑夫多心,问旁边一人道:“是被人所杀伪造的伤痕,还是……”

    “是自杀。”做过许多年令史的军正乐只看了两眼,就确定了死因。

    黑夫颔首,再看着这面孔,不由想起二人初见时。

    “这便是新来的中郎户令?初见殿堂之高,感觉如何?”

    章台宫中,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黑夫一回头,却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将,个头与他相仿,头戴板冠,英姿勃发,手扶着佩剑,身后还跟着一队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严赫赫的郎卫……

    十二年过去了,王离虽然为边塞风吹日晒,相貌成熟坚毅了些,但脸上的自傲与倔强,却别无二致。

    尤其是死不瞑目的时候。

    这是第几个因黑夫而死的故人了?

    黑夫叹了口气:

    “好生收敛,归葬频阳。”

    又看向旁边一人:

    “王翳。”

    “诺……”骑兵都尉王翳声音有些沙哑。

    前脚才叹完气的黑夫漠然道:“王离不尊父命,助纣为虐,今又畏罪自杀,当除其爵禄,但频阳王氏,依然是大秦的显赫望族,当传百世富贵的功臣……”

    他拍着王翳的肩膀笑道:“从今日起,你便是频阳王氏新家主了!”

    “可千万,勿要让本侯失望啊!”

    ……

    七月初一夜,蓝田告破后,俘虏也收容完毕,北伐军是时候迈向下一步了。

    所有部将都期待地看着黑夫,眼看靖难即将功成,他们知道接下来自己做的事,将名垂青史。

    而被武忠侯点名分到的工作,更将决定未来众人功勋高低……

    黑夫只会挑最合适的人,做最适合的事。

    “都尉小陶、军正乐,汝等带着两万人,留下来看管俘虏,好生抚恤,告诉彼辈,不日便可返回家乡,抵御楚盗,以防其生变。”

    这是捞不到大功劳的活,换了旁人可能会失望,但小陶只是诺了一声。

    黑夫又点了垣雍:“司马垣雍,汝带五千人,同李于去废丘救李斯。可得将大秦的老丞相保护好了,我重整朝纲,少不了他协助!”

    “都尉陈婴、假都尉吴广,军正丞去疾,汝三人带两万人,去骊山,接管那些刑徒,勿要使之生乱,更要保护好始皇帝陵寝,敢冒犯者杀无赦!”

    “辛夷,汝与司马鞅有旧,为我去杜县见他,说其投降,若是不降,则东门豹、梅鋗将兵两万攻之!”

    “还有望夷宫,伪帝奸佞尚在那边,王翳、季婴、摇毋害,汝三人带车骑五千去!”

    黑夫还格外嘱咐尖嘴猴腮,干脏活也不挑的季婴:

    “记住,胡亥要死的。”

    “而赵高……我要他活着!”

    “季婴明白!”

    这一分配后,还剩下的,就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这些人已经在庆幸自己成为幸运儿了。

    黑夫的目光,穿透广袤的关中平原,越过灞桥,迈过渭水,落在北方。

    十二年前,刚打完灭六国之战的他,也站在玉暖生烟的蓝田北眺,希望能看到那座瑰丽的城池。

    如今,它更今非昔比:十二万户迁至城边,人口突破百万,里闾相邻,蔓延数十里,骑马都得两天才能绕个圈。

    在始皇帝的意志下,无数文明奇迹拔地而起,巨大的十二金人屹立咸阳宫前,巍峨宫室在北坂高耸,海量财富汇集在渭水北岸,三代和春秋战国的所有智慧结晶,都珍藏于御史府的图书馆……

    那是华夏文明最璀璨的和氏璧、随侯珠……

    也是这个时代,世上最伟大的城市。

    “一年多前,在江陵,南征军更名北伐军时,我说过的。”

    黑夫回首,望向身后的两面旗。

    一面是书有“北伐”两字的军旗。

    另一面是隶书秦旗,那是他们这些“新秦人”的标志。

    “这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今日,黑夫说到做到了!”

    在万胜的欢呼声中,黑夫跨上大马,昂扬前行:

    “随我北上……”

    “进京!”

 
    “就算十万头彘,也要抓几天罢……”
 
    七月初一入夜时分,望夷宫已得知蓝田溃败之讯,顿时一片混乱,胡亥得知这消息后,只直愣愣盯着手中的酒,呆若木鸡。
 
    “可那王离,怎说败就败了,黑贼怎如此之速,莫非父皇真在助他……”
 
    “陛下!”
 
    赵高更是急得跳脚,立刻请求道:“贼前锋已出蓝田,至泾阳不过两日行程,车骑更快,咸阳和望夷宫都不安全了,还请陛下立刻巡狩他处!”
 
    天子出行,视察邦国州郡是为巡狩,但这节骨眼上出巡,说白了就是弃国逃跑。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武关告破的消息传来后,赵高就曾提议说:
 
    “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他想要哄骗胡亥离开咸阳,但胡亥到底没弱智到那种程度,前线将士还在抵御叛军,天子却溜了,这算哪门子事,就算不敢亲征,但也不至于开溜,遂止此议。
 
    可眼下,他是真到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朕还能去哪?”
 
    胡亥迷茫地抬头:“南方有黑夫。”
 
    “西边有韩信,叛军已攻雍都,李斯老贼也占据废丘,断了西去之路。”
 
    秦人起事的老家是回不去了,胡亥只能踌躇望向他处。
 
    “西北亦有敌,据说章邯聚众作乱,已占贺兰山,北地郡各氏族良家子响应,陷数县。”
 
    “北方亦有敌,匈奴人寇九原、云中,长城不守!”
 
    真是众叛亲离啊!
 
    赵高倒是十分惊讶,黑夫那边且不说,北边、西边,他已尽量封锁消息,胡亥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胡亥还是信任赵高,竟言:“此皆卫令仆射所告也!”
 
    赵高暗恨,那卫令仆射是胡亥自为公子后的亲随,也是他至今唯一未能拔掉的人,胡亥一直以其宿卫宫中。
 
    不过现在可没时间排除异己了,眼看胡亥仍痴痴不动,赵高立刻叩首:
 
    “陛下,还有一处可去!”
 
    “何处?”胡亥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赵高道:“东方,献公故都栎阳!臣弟赵成为河东守,眼下各地虽叛,然河东尚安,陛下不如先至栎阳,再入西河,渡蒲坂或龙门,巡狩河东……”
 
    “就依丞相,依丞相……”胡亥颔首,在赵高要奉命下去做准备时,却又想起一事。
 
    “丞相。”
 
    “陛下还有何事?”
 
    胡亥望着东方道:“去栎阳的路上,是否要过着高陵县?”
 
    “是要路过。”赵高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胡亥在踌躇良久后,喃喃道:“先前拘在高陵县的公子、公主,可还活着?”
 
    李斯与将闾等三公子谋反外逃后,赵高乘机进谗,使胡亥拘群公子、公主,关在高陵县,随时准备杀了,以兑现与楚军的密约——灭秦宗室。
 
    可眼下,胡亥眼中,竟有后悔之意!
 
    “等吾等过高陵县时,便将他们放了罢……”
 
    “陛下,这……为何要释谋叛之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大厦将倾之时,胡亥好似一下子转了性,带着哭音道:
 
    “贼已近,来势汹汹,朕纵然东狩,也不一定能逃得掉,朕虽多妃嫔,但始终无子,黑夫一心谋篡,定会族秦宗室。”
 
    “若朕再诛灭群公子,岂不是帮他绝了父皇血脉?且发放些金帛,让朕的诸兄姊妹们,各自逃命去罢,天下之大,总有能藏身的地方……”
 
    “陛下……”
 
    赵高意怏怏,似要发作,但左右看看后,最终,却将这口气咽了回去,复又笑道:“陛下英明仁慈,事到如今仍念着孝悌之心,臣这就去办!”
 
    待赵高离去后,胡亥枯坐殿中,抬头能望见辉煌的宫陛殿顶,出了屋舍,在廊台上则能眺见泾水对岸,灯火点点的咸阳城,昔日始皇帝在关中大营宫室,以咸阳北坂的咸阳宫象征天帝居住的紫微星,渭水好比银河,天帝可以从天极、即极庙而出,经过阁道,横渡天河而达于紫微宫、阿房宫……
 
    此刻在望夷宫遥望,还真有远眺银河之感。
 
    “美宫室,其谁有之?”
 
    “美宫室,其谁有之!”
 
    回想这么多长时间的雍容享乐,一朝将不复有,而惶惶如丧家之犬,胡亥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竟嚎嚎大哭起来。
 
    但不等他哀伤,却忽听外面一阵骚动,有宦者仓皇来报:“陛下,贼已至,贼已至!”
 
    胡亥顿时魂飞魄散:“叛贼不是才出蓝田么,怎这么快就到了!”
 
    “陛下!”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一位身披厚甲,手持长戟的武士上殿,下拜道:
 
    “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外面作乱的不是贼,是赵高,他带着一众亲信门客,欲入宫劫持陛下!”
 
    “什么!”胡亥如遭雷击,虽然众叛亲离,但他仍有三个最信任的人,
 
    卫令仆射、族兄子婴,而排第一的,则是老师赵高。
 
    可眼下卫令仆射却说,赵高欺骗自己,欲叛?
 
    这足以将胡亥击垮。
 
    胡亥头摇成了拨浪鼓:“朕不信,不信!丞相还要保护朕东狩!”
 
    “东边是万万去不得的!”卫令仆射道出了实情:“河东已为六国群盗所占!”
 
    胡亥依然不信:“但丞相分明说,河东安宁啊。”
 
    卫令仆射道:“那贼,就是赵高引来的!臣听说,赵高惧黑夫,遂使其弟,河东尉赵成放开关津,纵容六国群盗入郡,更欲引其入关!眼下他劝陛下去河东,其实是欲将陛下交到六国手中,以换取富贵性命!”
 
    胡亥彻底凌乱了,嘴里能塞下一个鸭蛋:“丞相对我忠心耿耿,岂会如此?”
 
    “贼至殿前!”
 
    但来不及思索了,外面再度响起纷乱嘈杂的惊呼声,卫令仆射咬咬牙,垂首道:
 
    “还请陛下稍安,臣这就去诛贼!待杀了赵贼后,便保护陛下去往上郡!”
 
    卫令仆射转身而去,外面一阵打杀搏斗之声,而胡亥只能瑟瑟发抖地缩在陛下,呆愣地说道:
 
    “夫子,怎会骗弟子呢?”
 
    外面搏杀声平息后,凌乱的脚步传来,却是一众全副武装的甲士气势汹汹地上殿而来,为首的正是赵高,其身后亲信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似是卫令仆射的……
 
    赵高远远跪地道:“陛下,卫令仆射欲叛,投靠黑贼,纵容贼人入望夷宫而不止,臣不得已格杀,让陛下受惊了!”
 
    “还请陛下,立刻随臣出宫东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胡亥左右看看,殿内已空空如也,面前皆是赵高之党,唯独一个日常侍奉他的小宦者战栗不敢逃。
 
    “朕该信谁呢?”
 
    胡亥喃喃道:“朕哪都不去,朕就在这望夷宫……”
 
    黑夫越来越近,赵高早已没了耐心拱手道:“事急如火,却是由不得陛下了!”
 
    言罢一挥手,众亲信如狼似虎地上前按住胡亥手脚,拖拽着他,往望夷宫外而去,一路上尽是随卫令仆射苦战而死的禁卫尸体,更有乱兵追逐宫女、嫔妃,也无人制止……
 
    胡亥一下子想起什么来,惊呼道:“夫子,赵夫子,带上皇后,还有朕的诸嫔……”
 
    赵高回头,阴着脸道:“事已至此,哪还有时间管她们!”
 
    胡亥一下子明白了,他重新看向赵高,一时间,这位熟悉和蔼的赵夫子,竟是那么陌生,那么面目可憎!
 
    胡亥试图反抗,一时间,头顶的冠冕歪斜,衣襟也被扯裂:
 
    “放开朕,朕命令汝等,朕是大秦的皇帝,二世皇帝!”
 
    然而,这头衔此刻却没了半分作用,当权势不再,皇帝也不过是个可笑的弱者,那些赵高门客捏他更紧了。
 
    出了望夷宫后,却见外面长长一队车马,胡亥如同只小鸡般被塞到一辆安车上,正要强行带走,却听外面响起一阵人马嘶鸣!
 
    众人回首一望,竟在望夷宫门口,看到一队戎车来势汹汹,冲开赵高安排的千余亲信,溃阵而来。
 
    当先的车上,有一位身着礼服的中年公子,仗剑持戈,冲着赵高怒目而视!
 
    “赵高贼子,安敢谋害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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