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好个伪王景驹、伪令尹秦嘉,竟敢趁火打劫,要吾等臣服于他?真是痴心妄想!”

    同一时间,东海郡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古邳镇),已被“楚军”占领的县寺,长得虎头燕额,与项羽容貌有几分相像的项声正怒不可赦。

    他将“西楚王”景驹和“令尹”秦嘉送来的信撕了个稀巴烂,又指着厅堂外的使者道:

    “拖下去,斩了!”

    “小声,小声。”

    一旁的项缠(项伯)连忙拦住了项声,劝阻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啊……”

    项声更气了:“堂兄你怕是糊涂了,这世上,只有我项氏扶立的,在寿春定都的大楚才是正统,其他皆为伪僭,哪来什么两国交兵?”

    容不得项声不气,他乃项氏子弟,亦是十多年前,王翦与项燕那场决战中,带着项燕头颅逃回家族的人,对秦朝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数年前项氏被官府抄没,家族子弟流落四方,项声却在山林里藏匿下来,与项燕第三子项襄一起,招引子弟旧僚,也渐渐成了气候。

    今年四月份底,当得知项籍在巢湖举兵,并带着淮南豪杰围攻寿春后,项声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响应。下相本就是项家封地,他们在当地根深蒂固,轻易便夺取了县城,又南夺凌县,北取司吾,五月份,聚兵两千,北攻下邳……

    下邳位于泗水与沂水交汇处,乃是淮泗之间的要道,亦是通往东海郡首府郯城,泗水郡大城市彭城的必经之路。

    这里也已爆发了叛乱,主谋正是藏匿在此的韩国贵族张良,以及项燕幼子项缠。

    五月中,两军汇合,已得三千之众,张良遂献策:“先南征淮阴,迎少将军,再号召楚地豪杰,西取彭城,北夺郯县,则东海、泗水可得,更遣一将军取琅琊、薛郡,立田氏为齐王,则齐地震动,合齐楚之力,可西征诛灭暴秦!”

    与范增类似,张良也认为不能急于进取中原,吸引秦廷主力,而应该乘着秦军与黑夫对峙南阳之际,抓紧时间在边角发展。

    与范增一心只为楚国不同,张良心里想的,是复辟韩国,所以除了出地外,他还主张发动其余五国遗民。

    历史证明,任何一国与秦交锋,都是必败无疑,必须集齐六国之力才行,应该将复国的浪潮,从楚带到齐,再带到赵魏燕,最后是他的故乡,韩国……

    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胜势!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张良的本事。

    但这计划,却被同一时间起兵的秦嘉给破坏了。

    秦嘉是陵县豪杰,本是鲁国大夫秦氏之后,楚国灭鲁后迁到了东海郡,在东海、泗水的名望很高。

    前些年,项氏等大贵族遭到朝廷打击,倒了霉,秦嘉等小贵族却乘机发展。

    同是四五月间,秦嘉与他交好的铚县人董绁、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地方轻侠,也纷纷举事,各自占据了家乡的县邑,又合兵一处,以五六千人攻击彭城(江苏徐州市)。

    五月中,联军夺取彭城,不知是没收到淮南“楚国复辟”的消息,还是另有打算,他们竟公然拥立旧楚大贵族景驹为楚王!

    这下,就出现了反秦队伍里,两位楚王并立的局面,因彭城在地理上属于西楚,故称之为“西楚王”,寿春属于南楚,故称“南楚王”。

    两楚并立,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异端的仇恨大于异教,原本张良主张的,双方通力合作,北取郯县,再由他入齐地,号召齐地豪杰二次反秦的计划,破产了……

    不止如此,正当双方对峙之际,东海郡守已发郡兵,开始平叛,他扫清了东海郡北部数县的叛军,又得到琅琊郡支援后,统兵五千,兵临下邳!在城北八里外扎营。

    三千对五千,若是寻常对战,双方人数相差不大,项声是不带怕的。

    但偏偏此时,景驹、秦嘉竟也派了四千人来到泗水对岸,遥遥而望,颇有隔岸观火之态。

    项声遂不敢贸然出城,他想着,纵然以寡敌众,击退秦军,空虚的下邳为秦嘉所得,岂不是给人做了嫁衣?

    如此一来,秦军、南楚、西楚,三方对峙在下邳,已有一日,谁也不敢妄动,谁也不愿退却。

    最先有行动的是秦嘉,他打着“支援”的旗号,却写信让下邳的项氏兄弟开门,归顺“西楚”,这才有了方才项声欲斩使者的事。

    项缠不希望双方在这时候彻底撕破脸,拦着发飙的项声:“要斩,也得过几天,等我那侄儿项籍,带着大军来援再说吧!”

    他同时扭头看向张良:“子房,你也说两句啊!”

    一直默然的张良抬起头,有些无奈。

    昔日意气风发的新郑少年,继承了家族的俊俏容貌,颇类女子。

    现如今,他为了刺秦、复国,奔波二十载,已年过四旬,额头上,多了许多抬头纹,鬓角早生华发。

    张良经历了秦扫灭六国那噩梦般的十年,知道六国虽然几度欲合纵抗秦,却终究毁在相互不信任上。

    本以为,有了灭国的惨痛经历,六国之人会吸取点教训,孰料,别说国与国了,就连楚人内部,也为了争一个“正统”,刚起兵就分成了两邦。

    景驹是楚国三闾的大贵族,不认同项氏从别处捡来的野孩子称楚王。

    项氏众人,已将新复辟的淮南楚国当成了自家的,也不会向景驹、秦嘉低头。

    张良暗道:“天下反秦的仁人志士本该是一家人,共抗暴秦,如今却为了一个王号,兄弟阋墙,白白浪费了月余时间,大好形势,如今更罔顾强敌在侧,虎狼环饲,一意想要内斗……”

    看到这一幕,张良开始觉得,自己对未来形势的推演,太过乐观了。

    眼下项缠求援,求的不止是阻止冲动的项声,还希望张良能出一妙策,解除下邳的困局……

    于是张良起身,整了整袖口,说道:

    “送我过泗水。”

    项声瞪着他:“你想跑?”

    “不是跑。”

    张良露出了含蓄的笑:“我是要去告诉秦嘉,就说下邳愿意献城,归顺西楚王!”

    “什么!?”

    项声大怒:“你这韩人,想要吾等投敌?”

    “敌人是秦廷,未来还可能是黑夫的北伐军!”

    但张良没将这句话说出来,楚人喜欢内斗是出了名的,春秋弑君三十六,楚占其四,一直到亡国前夕,春申君、李园、负刍依然内斗不休,劝也没用。

    倒是项缠反应过来了:

    “子房,这是计策罢?”

    “是。”张良言简意赅。

    “我会求见秦嘉,说下邳愿一同协力对抗秦军,事后将献上此城,且请他先渡泗水!”

    “秦嘉只有两个选择,渡,或不渡。”

    项声冷冷道:“他不渡将如何?”

    张良笑道:“我曾见过秦嘉,是一个倨傲的县豪,不轻易服于人,同时极好脸面。他自称西楚令尹,不渡则胆怯,必为手下人所轻,送到嘴边的城邑都不敢取,以后谁还肯服他?”

    “若他渡呢?”项缠问道。

    张良道:“若秦嘉被我说动,同意渡河的话,选择权就到了秦东海郡尉手里。”

    “东海郡尉也只有两个选择,击,或不击。”

    “冒险来半渡而击的话,吾等便可坐山观虎斗。”

    “不击的话,秦军就只能退走,因为他吃不准吾等是不是真的合兵……”

    “所以,至少有五成的几率,可以解下邳之围。”

    项缠有些忧心:“若你猜错了呢?

    张良一只脚已踏出了门,回头笑道:“那样的话,也不过是拖延点时间而已。三方对峙对此,如同一个死结,反正是解不开了,那就解不开罢,拖下去,其实对吾等也有利。”

    他扭头看向下邳天空上的层云。

    “因为算算时间,项籍少将军三天前已渡淮水,快的话,其前锋,今日将至!”

    ……

    还不等张良离开下邳城,城北八里外的秦军阵列,斥候匆匆向东海郡尉做禀报:

    “郡尉,东北边来了一支车骑,正逼近我军后方,已至五里外!”

    东海郡尉十分惊讶:“东北方?那不是我军来的方向么?”

    得知东海郡南部皆反,他本欲南下平叛,不料受阻于下邳,下邳之贼和彭城之贼,分列泗水两岸,互为犄角,有些不好下手。

    所以郡尉一直在打与不打间犹豫,也广布斥候,加强了对东南方向的戒备,提防楚盗援兵逼近。

    如今南边平安无事,却有敌军从东北来,真是咄咄怪事!

    故意绕远道避开斥候?还是……

    东海郡尉有些慌张,急忙问:

    “数量呢?”

    斥候道:“车骑加一起,不满三百,一色赤红装束,彼辈速度极快,好像不打算停……”

    “三百人就敢来冲五千人的阵?”

    东海郡尉与率长们皆愕然,追问:“打的是谁人旗号?”

    斥候已不必作答,因为在地平线远处,那面旗帜已赫然出现在秦军视野内!

    一抹赤色,顺着风,猎猎向前!

    旗上所书乃楚国古字:

    “项!”

    旗下亦是一骑红尘,从甲胄到大氅,皆是赤色如火,唯独坐下骏马乌黑神骏,载着那骑将,带着身后三百车骑,冲下丘陵,持戟横戈,朝秦阵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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