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夏历六月底,江东海面上,黑夫的侄儿,楼船都尉,尉阳盯着头顶的相风铜鸟。

    只见它飞速转动,没有定向,又向东边无垠的大海眺望,黑云层层,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

    吱吱呀呀,鞋履踩踏甲板的声响传来,来的是这艘船的率长,名为罗舆的壮年军吏,海风将他皮肤吹得粗糙,日头也将其晒得和尉家人一般黑。

    罗舆朝尉阳拱手:“都尉,前锋已奉都尉之命,以楼船十艘,艨艟大翼数十艘,封锁了广陵、丹徒江面数十里,江西必不能有片板能渡到江东来!”

    尉阳点了点头,数年前在胶东时,罗舆便是尉阳统领那支小船队的一员,二人一同向徐福学了牵星候风之术,又一起探索海东航道,但罗舆的船不幸被海风吹散,好在他福大命大,在三韩登陆活了下来,后又为尉阳所救……

    今年一月份在合浦,奉黑夫密令,尉阳与徐福发动兵变,将任嚣软禁,接受了南海舟师的指挥权,并对船长们进行了一次清洗,罗舆是其最坚定的支持者,虽然还是有几艘忠于朝廷,忠于任嚣的船往南逃了,但大部分战船,都全须全尾地被尉阳控制。

    等到黑夫起兵后,尉阳立刻带着船队返回番禺,又将船队一分为二,分别在东冶(福建福州)和东瓯(浙江温州)停泊。

    五月份,他们收到黑夫的命令,要求舟师立刻北上江东,协助都尉吴芮夺取江东。

    虽然五六月海上多风暴,但尉阳还是冒险启程,好在没遇到大的台风,只损失了几艘船和数百人,有惊无险,抵达了江东海面。

    江东,他们对这片多雨潮湿的土地并不陌生,两年前,当时还冠名“东海舟师”的船队,就是借道江东,前往南越的。

    江东与江西,一江之隔,因长江在其境内,向东北方向斜流,以此段江为标准确定东西和左右。江东被分为会稽郡与鄣郡,会稽包括了后世的苏南和浙江,管辖二十余县,东负海,北通江,有鱼、盐、稻、蟹之饶。黑夫欲以北伐军的楼船舟师为优势,夺取此地,作为大后方,也可阻止淮南复辟的“楚国”坐大。

    前些时日,在离开东瓯后,舟师先袭击了会稽南部的回浦、余杭等海港,配合吴芮率领的干越、闽越、东瓯三越之兵共一万人,夺取了浙东诸县。

    整个过程,顺利得令人惊讶,当地官府几乎没什么抵抗的余地。

    一方面是海上突袭难以提防,且吴芮手下有越兵上万,一般的小县城只有数百县卒,难以阻挡。

    另一方面,会稽南部本就是古越国的中心,虽然越早在百年前就为楚所灭,但浙江(钱塘江)以南仍划给一众越君管辖。

    秦已灭楚,虽然撤销了越地封君,改为设县,但当地九成九的居民是越人,而非秦人、楚人。越人贵族沦为三等公民,隐忍多年,眼下吴芮带着一群越人反攻回来,他们自然积极响应……

    见识了越人跣足而战的英勇后,尉阳明白为何仲父之使其一万人便敢进攻一个大郡了,遂与吴芮约定,七月初一前,会师与吴县。

    郡名虽叫会稽,但郡府却不在浙江以南,而在昔日吴国都城姑苏(江苏苏州)。

    而船队现在所处的位置,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上海浦东,当然,这会还全在海里泡着。

    心知此项任务之重,尉阳不敢有丝毫大意,眼看东边海面的云层越来越厚,他遂道:

    “风暴就要来了,恐怕等不到陆师抵达,既然前锋已封锁大江,以阻挡江西楚盗渡过,吾等也要走了!”

    吴县虽不临海,却有一条通途可以让楼船畅通无阻地兵临其城下:在船队的西边,是一条宽达十里的澎湃大江,奔流入海,河口最宽处呈喇叭型,竟20里宽阔……

    看这体量,之前罗舆还把它当成是长江,但尉阳纠正了这个错误的判断。

    “这是吴淞江,可直通震泽,兵临吴县!升旗,告诉众船,向西行驶,进入吴淞江避风浪!”

    奉尉阳之命,庞大的船队缓缓驶入此江中,两岸皆是草泽芦苇,鹤唳阵阵,充满了荒芜和野蛮的气息,就像这时代的吴越人一般,给人的印象便是赤脚纹身,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汉子,不是刺别人,就是刺自己,远非后世小桥流水人家的书生秀气。

    他们在宽阔的吴淞江行驶了一日,进入一个更加广阔如海的湖泊,这便是震泽。

    行驶至此,他们已进入吴军腹地,此地水网交错,当地人以舟为马,就连出门种田都驾驶一艘竹筏,遥遥望见庞大的船队,也不逃跑,反倒弃了舟船,跑到岸边高处,远远眺望,还兴致勃勃地指点。

    罗舆骂道:“吴越之人就是胆子大,要放在中原,见到吾等,早跑得没影了。”

    “是觉得不论谁和谁打,都与他们没关系,这群人骨子里,还是不认为自己是秦人、楚人,而是吴越人。”

    尉阳目光一直盯着震泽东岸,当船队驶过一个湖湾后,他遂指着远处道:“吴县到了!”

    罗舆一看,不由骂道:“真大!”

    可不是,离震泽数里之外,的确有座庞大的城池,光是它的西墙,就足有六七里,整个城池周长近四十里,且北面还嵌套一座小城,亦周长十余里……

    “即墨只有它一半大小啊。”罗舆咋舌,他是胶东人,本以为江东乃吴越蛮荒之所,不曾想吴县竟如此气派。

    尉阳笑道:“徐夫子(徐福)说过,春秋时,吴王阖庐已败楚,大霸江淮,乃委计于伍子胥,使之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小城周十里,后吴王夫差又在小城之外加筑大城,周四十里。”

    “十年后,越王勾践灭吴,亦以姑苏为都城,为越国南都。到了楚春申君时,又经营此地十数年,如今的吴县,堪称东南一都会,光是城门,就有八座。”

    尉阳曾经随任嚣来过两次吴县,此刻又展开徐福交给他的地图,指着远处,站满兵卒的城楼道:“这便是西南边的蟠门(苏州盘门),水陆相半,沿洄屈曲,两门并列。”

    他也是听徐福说的,说什么“吴国处于辰位,故在城南又设蟠门,城上刻木蟠龙,面向越国,象征吴国征服越国。”

    不过可笑的是,哪怕城郭修得再大,城门寓意取得再好,最终吴却为越所灭,越又亡于楚,楚亦亡于秦。城头所插旗帜已换了数次,不过现如今,秦会稽郡守、丞的旗杆,倒是还牢牢占据城楼,此刻城门紧密,城内正仓促备战。

    罗舆面露难色:“都尉,这么大的城,光靠舟师,恐怕不好打吧。”

    尉阳笑道:“你知道为何越破吴,楚灭吴,亦或是王翦克江东,越、吴、楚虽有姑苏坚城,却没据守太久么?”

    尤其是勾践第一次偷袭姑苏,城外打赢仗,便轻松入城,不费吹灰。

    “为何?”罗舆表示不解,看上去这城是石头和土一起夯垒的,极其坚固难越啊。

    尉阳大笑:“无他,只是吴王夫差太过自大,徒耗民力,把城修得太大,却忘了自己的邦国地广人稀,守城时,竟连四面城墙都占不满。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处处漏水,顾此失彼,故破城易,而守城难耳!”

    他指着正西面的城楼道:“那是正西的胥门,亦是水门,有胥江连接震泽,是姑苏的弱点。半月前吾等袭击浙江以南诸县,郡尉已带着一半郡兵去钱塘县抵御越兵,城内守卒定然不多,会稽郡守恐怕也不敢动员百姓,吾等且在湖边扎营!先行试探胥门、蟠门,等待友军抵达!”

    就在这时,去侦察的兵卒却回报道:“都尉,守卒将两个人押到了蟠门之上,好像是要在城头行刑!”

    ……

    与此同时,吴县城头,会稽郡守严庆就站在蟠门处往外眺望,却见远处震泽碧绿的水面上,已被巨大的风帆楼船占据,这支从万里之外驶来的船队真如同天降。

    “岭南叛军果至矣。”

    严庆发现,周围的会稽郡兵们,都在交头接耳,面有惧色,遂咬着牙,喝令道:

    “郡丞,将那两个暗中投靠叛军的贼吏带上来!我要在这杀了他们,以坚吴县军民守城之心!”

    郡丞应诺,蟠门之内,两个犯人被往城楼上押去。

    一个还穿戴着官服,面露微笑,似无所畏惧,押解的官吏也不敢推攮,毕竟此人可是郡功曹徐舒,据说十多年前,在豫章郡追随过武忠侯。

    眼看敌方兵临城下,众人可没有郡守的自信,认为绝对可以“为大秦守住这一方土地”。

    另一个则是皂衣小吏,他头发很乱,面如死灰,走路战战兢兢。此人名为薄生,乃是徐舒的下属,为其出城送信,遭其牵连,他是才从附近的家中被逮出来的,其妻也被拘禁,只有一双儿女不知所踪。

    吴县人头攒动,看着这两人被往城楼上押,在街角落里,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八九岁少年哭哭啼啼地嘀咕道:“阿姊,父亲……父亲会被杀么……”

    还不等他声音大到旁人听见,少年的嘴,就被一只手捂住了。

    一个容貌恬静的十三四岁少女,她虽是大家闺秀,但此刻却穿着氓隶黔首的衣服,弄乱头发,好似避乱入城的乞丐。

    少女站在弟弟身后,已轻轻掩上了他的嘴,眼睛看着父亲被押赴刑场,也泛出了些泪花,但口中,却给弟弟下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薄昭,闭嘴!”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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