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四月十八,九江郡首府寿春城,“叛贼”们点起火把蔓延了整个寿春城南郊,竟使得夜空黑里透红,火光腾腾。

    还不是因为南征军叛乱,九江郡奉命协助冯毋择平叛,导致郡内空虚,却不想“始皇帝死”的消息传来后,寿春周边的几个县就接二连三爆发了叛乱。

    如今一个月过去,叛贼们已然成了气候,开始聚拢在一起,谋夺寿春了。

    城内因九江郡郡守及大半郡兵不在,只能由守、尉带着秦吏们紧张兮兮地备战。

    而城外气氛却十分轻松,简陋得可以称之为窝棚的临时营地内,一场楚人喜欢的角抵正在进行,围观者甚众,欢呼声不绝于耳。

    他们的叫嚷是如此之大,每喊一下,都让城头稀稀疏疏的郡卒手发颤,武器几乎都快拿不稳了。

    不多时,叫好声达到高潮,却见尘土飞扬的场内,在亡命之徒里,素有骁勇之名的英布,玩角抵从来没输过谁,今日却被对手,那个赤着上身满是肌肉的重瞳儿,轻易撂倒在地!

    英布一个打挺起身,又在对方进攻前迅速翻滚离远,避免更大的失败,复而朝重瞳儿拱手:“少将军,是英布输了!”

    年岁才二十三四的项羽有些意犹未尽,还欲再与英布过几招,但在他称之为“亚父”的范增摇头下,还是选择收手,还赞了英布一句:

    “你也不赖,能与我来回数个回合。”

    “少将军神力,英布不如也。”

    英布不服不行啊,他带着六县七八百刑徒轻侠来投项羽,营中无戏,仅有角抵为乐,二人交过手后,英布才知道,这项籍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项籍作为项氏嫡孙,年少时便从其叔父项梁学过剑与兵法,颇有勇名。

    后来项氏遭殃,项梁远迁,家族被抄,项伯逃匿,项籍孤身一人杀出一条血路南逃,入江与桓楚为盗。

    那时的他,已身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整个江上的盗寇皆忌惮,甘愿为其所御,后又入巢湖,名声更盛,纠集了上千亡人,不断进攻乡邑,杀死勒租逼徭的秦吏,赢得当地楚人支持,也让庐邑官府十分头疼。

    而上个月中旬,项籍闻始皇帝死,举兵夺庐邑的过程更为传奇:他竟是带着几个亲信进了县城,让城内与之暗中往来的豪长贤士,谎称他是被擒的巢湖贼人,押去给县丞审问。

    在公堂之上,身无寸兵的项籍,竟夺了侍从的剑,拔剑斩县丞之头,堂上县卒欲诛之,项籍却震怒咆哮,吓得众人不敢稍动,束手就擒。

    项籍又带着十余人,持县丞头、佩其印绶,直趋令、尉处。县尉阻拦,手下却被如天神下凡的项籍杀数十百人,大惊扰乱,最后县令、尉皆为其所斩,庐邑就这样兵不血刃被夺下。

    初时英布还不信世上有这般人物,今日一见,才知传言恐怕是真的。

    项籍是个好交朋友的,尤其喜欢勇士,与英布一见如故,与之把酒言欢时,却问道:“为何愿来投我?”

    英布也实话实说:“自然是慕少将军之名,再者,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英布是一个卑贱的刑徒,若能倚靠名族,则亡秦必矣!”

    项籍听后暗道:“亚父的法子,果然不错,的确惹得淮南举事的豪杰们争相来投。”

    原来,范增在项羽夺取庐县后,提议道:“项氏世世楚将,上柱国(项燕)更力敌秦国,大败李信,挽楚国于危难,他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敬之。”

    “上柱国虽然陨殁,但楚地庶民多半不知,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少将军当继项氏之余威,聚众高举上柱国之旗,以复兴大楚为号,为天下唱,必多应者!”

    是夜,英布见识到了项籍的贵族气质,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对贤能良士恭敬慈爱,言语呕呕,这更让他觉得,来投项籍是对了。

    只是不知是忘了还是怎样,项籍对英布期望的“都尉”“司马”等职,却只字不提。

    他也没太在意,毕竟最终目的是奔着“为王”去的,至于虚衔,等夺取寿春后再谈不迟。

    ……

    到了次日,天色大亮之际,项籍邀约英布,一同巡视营地,准备对坚固的寿春城再次发动进攻。

    时值初夏,清澈的淮河潺潺流淌,淮水之滨,绿苹长齐了片片新叶,白芷萌生又吐芳馨。北岸上是连绵的丛林,沿着泽沼水田往前走,道路贯通八达,远眺旷野无垠,纵目可望尽淮南千里之地。

    而寿春,这座承载了楚国最后一段时光的故都,正屹立在前方!

    项籍与英布驰至阵前,往右一指:

    “那边是钟离眛,他曾是楚军的一员,如今在钟离举事,带着千余人过来。”

    项籍咬牙道:“说起来,钟离眛竟是黑夫的故敌,我从他那,听说了不少这狗贼的往事。”

    看得出来,项籍对武昌首义的武忠侯,并无半分好感,毕竟是十多年前,黑夫正靠着夺取项燕军旗而扬名。

    他又朝后一指:“正面是桓楚和巢湖、庐邑义士,看见我大父的旗帜,又听说吾等要恢复故都,一路上的楚人都踊跃加入。”

    而英布带来的近千刑徒、轻侠,则被安排在城西。

    “城内不过两千郡兵,而城中楚人之心在吾等这边,必不会助秦吏守城,如今得了二三子来一同进攻,以五千之众,敌上下不齐之城,必克之!”

    的确,虽然甲兵不全,看上去好似一群乌合之众,但胜在士气旺盛,反观城内,早就乱成一团了。

    这时候,英布却看到,阵地的最前方,设了一个祭坛,上面还有一人,一个伏地对天叩拜的老叟。

    “少将军,那是?”

    项籍看了一眼,皱眉道:“是昔日楚王负刍的门尹,蔡赐,他听闻我举兵欲复大楚,遂抱着所秘藏的楚史《梼杌》来投!”

    虽然项籍年少失怙,好武少文,不怎么看得懂,以为无用。

    但他的谋主范增却格外重视,不仅让项籍隆重欢迎蔡赐,还答应了蔡赐的一个要求……

    看着蔡赐在祭坛上披头散发的人,正双手朝天,似乎在举行一个古老的仪式,英布不由大奇。

    “他莫非是在作法?”

    英布想起在楚地广为流传的笑话:寿春将破时,楚王负刍绝望之际,竟让楚巫登城作法,要召唤云中君,将城外的数十万秦军统统用天雷轰死……

    结果,楚巫却连块云都没招来,秦将黑夫等在王翦命令下,乘机攻城,遂破城墙,杀入王宫,楚遂亡。

    这蔡老头,不会是在做相同的事吧?

    项籍却道:“蔡赐是在招魂。”

    “敢问招的是哪路魂魄?”英布大奇。

    项籍变得肃穆起来。

    “蔡赐要招的,是十多年前,为保卫楚国,抵御秦寇入侵而战死的亡魂们!”

    正说着,却听蔡赐用苍老的声音,大声说道: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巫阳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

    “勿东勿南,勿西勿北,勿要上天,勿下幽都!”

    “归来兮!归于郢!”

    ……

    “汝等可知,不管楚国迁都几次,不断吾等国破家亡几回,总是会将新的都城,命名为郢。”

    年过七十,却越来越多智的居巢人范增来到项羽和英布旁边,捋着胡须道:

    “楚都最初在丹阳,名为郢,后来因为各种缘故,或因邦国壮大,或因避强敌,迁了许多回,但不论怎么迁,新的都城,还是会命名为‘郢’。”

    在蔡赐献上的《楚居》里,就有鄢郢、载郢、湫郢、樊郢、为郢、大郢、鄀郢、郊郢、美郢无数个都邑名。

    但前缀是什么不重要,是郢就行。

    郢,才是所有楚人亡魂当归的故土。

    所以宋玉所写,由蔡赐用楚地方言大呼的《招魂》里,才要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让游散许久的忠士亡魂,归于名为“郢”的家乡--寿春,最后的郢都!

    这是八百年延续的传统,楚人,尤其是楚国的贵族,这群帝高阳之苗裔们,有一种较之于其它诸侯而言,更强烈的念祖、爱国情感。

    项籍便是如此。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生来容易动感情的项籍也难以自禁,跟着蔡赐念了起来。

    他记得的啊,在楚国灭亡前,项家在寿春城里也有府邸庭院,他家有高高的大堂和深深的屋宇,亭台重重楼榭,一觉醒来,睁开眼就能瞧见雕刻的方椽,画的是龙与蛇的形象。

    走出居室,大门镂花涂上红色,窗户刻着方格图案,年少的项籍踮起脚尖,便能看到城东的山岭,这时候,大父项燕的手总会抚过他头顶,祖孙对视而笑。

    那时候自己尚小,整日与兄弟们舞动木剑为乐,叔伯们济济一堂,筹办大父的六十寿宴,庭院内,舞女罗列登场,乐师安放好编钟,设置好大鼓,把新作的乐歌演奏。

    唱罢《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阳阿》一曲歌扬……

    家人们高高兴兴快乐已极,一起赋诗表达共同的心意,酣饮香醇美酒尽情欢笑。

    可这一切繁华盛景,其乐融融,都被秦人毁掉了。

    祖父战死沙场,尸身为秦人所戮。

    忽然间,国亡了,家也没了!

    项籍怎能不恨,怎能不日夜想着复仇?

    怒气在胸,项籍怒吼咆哮,本有些缓慢哀情的楚赋,竟带上了一份雄壮!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项籍仿佛看到,在自己高声所唱招魂声中,大父项燕,他的父亲,氏族的好儿郎们,还有在战场上壮烈牺牲后,却被秦人砍了首级的十数万将士!

    他们的亡魂正源源不断往寿春而来,旌旗十万,欲斩秦寇!

    最先是项籍,而后是五千楚人中,不断有人跟随少将军,重复那些略显拗口的话……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但再拗口,也是熟悉的楚言,比陌生的关中雅言好亲切。

    楚不止是一个国名,还是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是不是楚人,一张口便知,秦人笑他们鸟语鸠舌,但哪怕是乡间氓隶苦闷时唱的《下里》《巴人》,也能喊出一股不服周的豪情来!

    相较于贵族们的亡国亡家之耻,想夺回失去的一切,对普通人而言,“不想被异口音的外国人统治”“不想服繁重徭役限制”更占主流。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少将军高潮时,一起激动,一起呐喊!

    英布惊讶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范增白胡子下,却露出了笑。

    他想让蔡赐招的,只是项燕等战死之人的亡魂么?

    不,要招的,还有心怀故国,怀沙沉江的屈原之魂。

    有被欺骗,遭劫盟,孤身囚禁在秦国,最后归乡不得,耻辱死去的楚怀王之魂。

    有屈匄、逢侯丑,那些百年来,在丹阳之战、鄢郢之战丧命的楚将楚卒之魂,那数十万在秦寇兵锋之下,洪水之中,无辜惨死的楚国百姓之魂!

    还有自鬻熊之后八百年间,为昌大楚国,筚路蓝缕,已启山林的一代代王、公、士、民之魂!

    这个伟大的国家,她历经八百年兴衰荣辱,风吹雨打,却日久弥新,越发璀璨!

    五千里广袤疆土,北到黄河,东达东海,西至巴蜀,南抵岭南。楚辞的浪漫优雅、青铜器的庄严厚重、漆器的神秘艳丽,这就是楚的文化。

    如此灿烂文明,岂能说没就没?

    纵形体已无,那一股万千人执念所结的国魂,亦当久久飘荡,百年不散!

    范增处心积虑,真正想让蔡赐在此招回的,正是这大楚之魂!

    楚如凤,虽亡不灭,必浴火重生!

    仪式结束了,蔡赐已泪流满面,嘶声力竭高呼道:“东皇太一已应!”

    “东君已应。”

    “少司命、大司命、祝融亦已应:万千将士英魂,将在今日归于郢,为吾等前驱!”

    “而八百载之楚,亦将在今日复生!”

    项籍拔出剑来,为之而呼,喑恶叱咤,当真声如雷霆,能使千人闻之!

    “不愿做亡国奴的楚人!”

    “被秦吏苛待欺压的楚人!”

    “随我前行,复郢!”

    五千人响应,压抑十二年的巨大的呼喊,竟震彻寿春,震彻两淮: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四月中旬,江汉已然变色,黑夫另立中央,淮南楚人多叛,寿春岌岌可危。
 
    而与此同时,关中咸阳,人们也已渐渐接受了“始皇帝已崩”的事实。
 
    早在四月初,经过两月跋涉,秘不发丧的胡亥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经由函谷关回到了咸阳城。在三川郡时,他们已听闻黑夫“复活”,带领南征军叛乱的消息,也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一方面,是未曾料到黑夫的叛乱会迅速烈火燎原,另一方面,也眼看天将入暑,再不出殡,伟大的秦始皇帝尸身虽经过特殊处理,亦要发臭。
 
    于是胡亥与王、冯、李,以及他最信任的赵高商议后,还是决定宣布秦始皇帝的死讯,尽快让帝国翻页。
 
    一时间,咸阳陷入了满城恸哭之中……
 
    最先哭的是秦宫之人,哭声低回,伴奏着沉重的挽歌合唱,从咸阳宫、章台宫、甘泉宫,这些巍峨但却清冷的宫殿里传出,带着无边的压力,向咸阳人的内心击来,让你茫然不知所措。
 
    随着消息散播,这哭声,又在每个秦人聚居的街巷里闾中响起。
 
    尽管官府已十分明确地,把这个令山河呜咽的新闻公之于世,人们还是在以悄悄的方式,传递着这个信息。
 
    一个里长从外面回来,走到里中,几个站平日极少话语的村妇见了他,竟也口出四字:“始皇帝他……”
 
    里长只点点头,就快步回家,每个怀揣着这个消息的人,相信那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秦始皇统治了秦地整整三十七年,对于所有秦人而言,始皇帝陛下就是天上的太阳,从小就耳濡目染长辈高呼的“陛下万寿”,自己也跟着喊,多次见过始皇帝御驾出行的威武雄壮。
 
    不少人还真以为,始皇帝能够万寿无疆,一直统治他们的百世子孙。
 
    但忽然之间,太阳却落山了,这让所有人陷入了惶恐,仿若世界末日:
 
    明天,太阳还出山么?
 
    虽然日复一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似乎没因皇帝逝世有何变化。但那段时间,原本治安极好的咸阳,各路口都有卫尉府的兵持矛站岗,排查过往人群,一派鹤唳。
 
    相比于数月前,公子扶苏出奔时造成的混乱,咸阳人更加人心惶惶,他们的主心骨,彻底没了。
 
    天子七日而殡,始皇帝死讯宣布七天后,入殓停丧待葬,称之为“殡”,移于殡室。
 
    在这个仪式结束后一日,四月十八这天,太子胡亥,也正式继位为二世皇帝!
 
    ……
 
    “陛下万寿!”
 
    咸阳宫中,在太尉王贲、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的带领下,群臣三呼朝拜。
 
    虽然身上还穿着一层粗麻素服,但胡亥好歹已佩戴太阿天子之剑,案前是和氏璧所刻的玉玺,坐在皇榻之上,透过眼帘前的十二道旒珠,看向文武百官。
 
    “难怪赵高力劝我一定要争皇位,原来坐在这位子上,是这种感觉……”
 
    对父皇的哀思,已被漫长的归途磨光,年仅二十岁的胡亥此时此刻,只感觉飘飘欲仙。
 
    在群臣顶礼膜拜下,他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尊站在云间的神明。
 
    多亏了始皇帝的集权,除了冥冥中的上帝,没有人比皇帝更大,就连所谓的“天意”,也无法束缚皇帝。
 
    想杀谁,就杀谁!
 
    想干嘛,就干嘛!
 
    拥有了这样的地位,胡亥的梦想: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那些曾只属于父皇,心情极好时才赏赐胡亥一二的珍宝,诸如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纤离之马,翠凤之旗,灵鼍之鼓……
 
    如今,却成了他随时都可把玩的私物。
 
    而那些充斥后宫,佩戴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的窈窕美女,父皇一直冷落她们,胡亥却不会浪费,等孝期结束,只要有路过看上的,便可使之侍奉于侧,尽情享用。
 
    他少时便喜欢听,只有庞大的宫廷乐队才能演奏出来的《郑》、《卫》、《桑间》等异国之乐,也再无人能阻止,可以让舞乐单为他一人而奏,听到腻味!
 
    更别说,硕大的帝国,九州大地,世间种种,万物苍生,俱在他的掌握之中!
 
    多亏始皇帝打造的制度,就算一只猴子、一个傻子登上这位置,亦能杀生予夺,随心所欲!
 
    但胡亥也很清楚,自己不是始皇帝,权威不及其十分之一。
 
    等飘飘然结束后,他心中又开始打起鼓来,眼睛在殿中一众巍峨高冠下的脸上看来看去,总觉得,群臣对自己不以为然:
 
    “这满朝文武,究竟有几人,能真正效忠于朕?”
 
    毕竟,刚被始皇帝封为“武忠”,盖棺定论的黑夫,在得知他去世后,立刻就造反了!还公然否定了胡亥继位的合法性,鼓捣出子虚乌有的“衣带诏”,叫嚣着要除去他这逆子,奉天靖难呢!
 
    按照赵高的说法,黑夫这贼子,早有反心,在朝野布置多年,党羽遍布天下。
 
    而同情长公子扶苏的人,亦不在少数,或许他们就潜藏在朝堂之上,等待时机发难……
 
    赵高还提醒胡亥,同为顾命之臣的冯家,也不可不防。
 
    如今冯氏掌握南北兵权,冯去疾又为右丞相,百官之首,他可是兄长公子高的妇翁啊,据说父皇在扶苏出奔后,一度有立公子高之意,这冯家,会不会因为生出异心来?
 
    监军还回报说,冯毋择在南边连输了武昌、安陆两仗,有养寇自重之嫌,虽然武信侯立刻将其子冯敬送回来表明心意,但让冯家权势过重,真的好么?
 
    虽然自己是秉承父皇遗诏继位的,但胡亥内心仍不安宁,竟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继位的第一天,他便任命唯一信任的老师赵高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其弟赵成为中郎将,负责宫门安全。
 
    心中稍定,至少晚上睡得着后,胡亥又下令,将与黑夫有关联的朝野官员,如北地郡尉章邯、柱下史张苍、农家一干人等,不论良莠,统统逮捕下狱!
 
    但张苍机灵,早在胡亥回到咸阳前就溜了,如今不知所踪,有人认为他是跑回了阳武县的家中,也有人以为,是跟着离开秦朝的大夏学者“苏氏”,藏在大夏人的商队里,往西边去了……
 
    胡亥震怒之下,打算制造大狱,将叛贼的党羽赶尽杀绝,甚至要立刻动手制衡冯家,最后还是李斯劝住了胡亥。
 
    “陛下继位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处理好先皇的后事,以显示自己的纯孝啊,如此,方能使黑贼所传陛下忤逆、不孝甚至是弑父的流言,不攻自破……”
 
    法家也是讲究孝的,被父母状告不孝的人,甚至可以当场判处死刑。
 
    胡亥这才顿悟,暂缓诛杀异己,转而对始皇帝的下葬事宜更加关注。
 
    因为秦始皇帝自己取消了古代“子议父,臣议君”的谥法制度,胡亥没法再挑选一个美谥上表现自己的“孝”。
 
    按照古代之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虽然始皇帝逝世于二月初七,但胡亥等人宣布他死讯,是三月中,所以得等到明岁的“二世元年”10月份,始皇帝灵柩方能下葬骊山陵。
 
    骊山陵的修建,伴随着秦始皇的一生,他13岁刚刚登上王位时的秦王政元年(前247年),陵园的第一块砖便已奠基,一直修了三十七年,因为规模庞大,不仅有地上宫观,还有亘古绝伦的地下奇观,所以数十万人干了好几年,直到今日,仍未竣工。
 
    胡亥立刻让人停了关中其他一切工程,让刑徒民夫们统统前往骊山,并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贡献自己的技艺。一时间,骊山之徒多达七十万人,收尾工程得以加速进行。
 
    胡亥还给监工的冯去疾下了一道残酷的密令:“若七月之前不能完工,耽误了先皇葬期,则从监工到匠人再到刑徒,皆当死!”
 
    同时,胡亥还下诏,为始皇帝修庙,古时候天子的祖庙为七庙,祭祀七代祖宗,诸侯五庙,大夫三庙,逐代取消祭祀。
 
    但胡亥认为,始皇帝功勋超过了三皇五帝,也超过了后世所有子孙,故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至高无上,即使是万世以后也不能毁除!
 
    继位才两日,便有这一系列动作,胡亥在努力证明自己的合法性。
 
    但四月十九这天,却有一个消息从武关传入关中,让他再不能安坐:
 
    “武信侯冯毋择身死军覆,逆贼黑夫已占江陵!”
 
    ……
 
    “堂堂武信侯,朕给予他信任,给他整个淮汉诸郡的调兵之权,竟为区区叛贼所败?这究竟是无能,还是故意资贼?”
 
    胡亥大发雷霆,这已经是第三场大败了,武昌营没保住,两万余人从贼。接着,安陆那五万贼民也叫黑夫夺了回去。
 
    事不过三,冯毋择可是再三保证,一定会在江陵城将黑夫及党羽歼灭的——这也是武信侯不守城而野战的原因,他若再放黑夫逃走,朝廷便要换将了!
 
    现如今,老冯已死,江陵丢失,荆州数郡也相继沦陷。一心想着做了皇帝后好好享受安乐的胡亥猛然发现,自己刚继承的帝国,其南疆已然着了火,渐有燎原之势,还随时可能朝咸阳烧来。
 
    是夜,他甚至梦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将自己拉下皇位,一剑杀死!
 
    胡亥遂连夜招来赵高问策。
 
    “郎中令,黑贼已成气候,再这样下去,肘腋之患将至腹心矣,朕欲立刻发大兵剿灭,却不知该以何人为将……”
 
    随赵高知道,必须阻止黑夫,否则自己和胡亥将有身死之虞,叛乱必须迅速平定,拖下去,难说朝中会有人提议“诛赵高以堵叛军之口”,遂作揖道:
 
    “黑夫素有善将兵之名,多次得到始皇帝陛下之赞,如今大秦将才凋零,连武信侯都已身败,依老臣看,放眼天下,能统御大军与黑夫交锋的,唯三人而已!”
 
    胡亥急问:“是哪三人?”
 
    赵高道:“其一为蒙恬,恬曾统率军民三十万,北逐匈奴而筑长城,陛下信而爱之,亦是帅才。”
 
    胡亥却摇头:“蒙恬不行,他曾私放扶苏,被父皇囚禁,他定然对父皇立我为太子不满,让他统御大军,恐怕会与黑夫勾结,朕不杀他,已是极大的仁慈……”
 
    赵高是故意的,他猜测胡亥虽还未下杀手,却不可能信任蒙氏兄弟,这一试探果然如此,遂接着说道:“其二为李信,李信为始皇帝爱将,善车骑,屡建奇功,与黑夫并称黑犬白马,若他与黑夫对垒,当能胜出。”
 
    胡亥还是认为不妥:“李信亦与黑贼往来甚密,更别说其远在西域,如今也不知到哪了。”
 
    赵高提及李信,倒是提醒了胡亥,觉得西边也不安全了,非但不欲使李信为将讨伐黑夫,更决定派人到西域去,要将李信和手下的几万人追回来!将李信囚禁才能放心。
 
    于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其实也是唯一的人选!
 
    赵高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此人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曾统率过数十万大军,用兵如云之聚合,破敌似霹雳雷霆。与之相比,那李信、蒙恬、黑夫,都是后生小辈,连为之附骥尾都配不上!”
 
    “此人为将三十余载,战功赫赫,曾灭魏、破楚、亡燕、降齐!论功勋爵位,已不亚于武安君、武成侯(王翦)!”
 
    “他便是陛下妇翁,先皇亲定的辅政之臣,大秦太尉,通武侯,王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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