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安陆的集市,并不是沿着一条街,两边满是摊位随便卖,而是一个封闭的场所,类似后世菜市场,外围还有市墙围着。

    高高竖起的木杆,是市旗,长三尺,立于市亭之内,每日清晨,前来贸易的各路商贩都在市门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内。

    往日里,身为市掾吏,垣柏只需要悠然坐在市亭处,坐在市旗的阴影下,指手画脚,让县卒管理市场交易,检查证件、货物,再盖个章。

    但今日,他却亲自动手,将市旗缓缓降下,又将巨大的旗杆砍倒,让一个身强体壮的仆役扛着。

    但市旗说白了,就是一面普通的褐布,风吹雨打,甚至有些破败,不堪使用了。

    “旗帜还是太少。”

    季婴摇头道:“尤其是大旗,还要鲜艳些,显眼些!”

    “用我家的布如何?”

    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在市肆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随一尺”。

    他本为随县人,是专门贩卖布匹的,家里还开着一个小染坊,什么颜色的布都有,眼下便亲自从窖里扛了几匹鲜艳的布出来。

    患难识人心,这半月来,安陆人对随一尺的印象大为改观,此人过去极为小器,县人买布时,一尺一寸都要斤斤计较,每天拿着尺子量来量去,遂被人取了“随一尺”的绰号。

    可在大量乡亲被驱入西城,衣食没有着落后,随一尺却一改常态,若有老人孩童冻了,家里的褐衣葛衣,不要钱地拿出来。

    现如今,又将仅存的艳布全部献出,要给举义者做旗。

    他朝季婴作揖道:“我在市肆做小贩时,武忠侯还是公士,与季君一同来购布,连契券都忘了拿。之后十余年,君侯家常庇护县中商贾贱籍之人,故吾等得以幸免,不使南迁陆梁服苦役。君侯还特地照拂县人生意,南征军的冬衣夏衣,也从我这采购,我家方能富至百金。”

    “如今不止是君侯家眷有难,安陆县有难,连吾等普通商贩,也要被强迁而走,我辛辛苦苦,经营了那么多年的葛麻园圃、织室、染坊,都要统统抛弃!”

    对有产者来说,若要夺走他们的财产,他们对待革命的态度,将变得比无产者更加积极!

    这也是垣柏如此热忱的原因。

    随一尺咬着牙道:“子弟们上路时,不是唱过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闻某没有兵刃甲胄,更无杀贼的本领,但这布匹,却要多少有多少!岂曰无旗,与子同旌!”

    说着,他让家人把所有的布都扛了过来,裁剪制作旗帜,但又左右寻觅道:“只可惜缺少旗杆。”

    “旗杆在此!”

    又有人过来了,却是县功曹“余兆”。

    余兆曾是仓啬夫,黑夫当年和姊丈献踏椎,就是他主事。

    作为官吏,余兆家住在西城一角,有一个大院子,白墙高阁。他倒是有些闲情逸致,还在院中种了不少竹子,平日里在墙外扎了篱笆,不许县人去偷他家嫩笋。

    可今日,看到湖阳亭的烽烟后,他却取出藏着的剑,让仆役将所有竹子都砍了,大竹做旗杆,有数十根,小竹做长矛,足以武装上百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但大伙却差不多都明白这个道理。

    被关在西城,被视为“迁虏”的安陆人,几乎全都参与进来了,老弱妇孺缝补旗帜,将其固定在竹竿上——没有铁针铜针,那就用骨针木针,甚至是尖锐的荆棘,穿针引线,娴熟如故。

    曾几何时,她们也曾如此为父兄子弟缝补衣裳,制作甲胄,送他们上战场,去为大秦一统天下,为皇帝开疆拓土……

    远去的父兄子弟鲜少归来,等来的却是朝廷蛮不讲理的迁令和苛待!

    所以今日,俯首为孺子牛的小民们,她们不为皇命,不为律令,只从己心!

    男人们要出去拼命,女人们,也得做些什么。

    在无数织女漂妇的努力下,须臾,一面由数匹红布织成的鲜艳红旗,被牢牢绑在旗杆上!

    这红色似血,更似安陆人的不平,似他们的意志。

    “这就是安陆人的大旗。”

    “人人都能看见它,可随着它往前走。”

    季婴身材瘦弱,却也在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扛起这大旗,作为最早追随武忠侯的乡党,在此危难时刻,他必须独当一面。

    随即,便有一双双手搭了上来:有曾参加过两次伐楚的老兵,也有从小听着武忠侯传奇长大的少年们,有平日里低贱卑微的赘婿,满手油腻的屠夫,就连白发苍苍的老者,也要伸手来触碰一下,仿佛这样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进去。

    就这样,鲜艳的红旗在无数双手的传递下,送到了鏖战正激烈的墙垣处……

    县城中轴大街,曾经其乐融融的长街筵席处,已成一片废墟。

    那堵夺走安陆人自由的墙,被众人合力推倒大半。

    城内的男子,少到十四,老到六十,近万人都集合在此,人头攒动。

    若论个体,他们是不起眼的黔首,在被驱离家园时,众人愤怒过,但很快就习惯性服从于当局,沉默地被关在笼子里,吃糠喝稀,等待朝廷的判决。

    他们纵有心反抗,但看着外头全副武装的关中兵卒,立刻就缩了缩脑袋,失去了勇气。

    但当武忠侯复生的消息传来时,当湖阳亭的烽烟燃起时,他们却备受激励,在季婴等人的联络下,重新拧成了一股绳,并前所未有的团结!

    百姓知道谁对他们好,黑夫一家对安陆的十年之恩要偿,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也需要守护!

    兵刃都被收走了?不要紧,既已揭竿为旗,那就斩木为兵!

    昔日老兵们举着长长的竹矛顶在前方,乡野猎户随手制作的简陋弓箭在后,更有无数人在几个狗屠的指挥下,拎着砖瓦,穿梭在他们熟悉的大街小巷,朝“贼兵”头上砸去,打死打残一个,就去夺取其兵刃弓弩。

    没有甲胄,也不要紧,这城里,处处都是甲胄!

    住在街边的商贩卸下门板当盾牌,顶着对面正规军射来的一波波弩矢,更多人则在季婴指挥下,将街上的砖瓦、木石、杂物再度堆砌起来。

    他们推倒了禁锢自由的长墙。

    筑起了象征反抗的街垒!

    ……

    巨大的喊杀声弥漫在不大的安陆县城中。

    所有汹涌的波浪,都在涌向一个地方:县寺,软禁黑夫和一众南征军都尉、司马家眷的地方,安陆人要去夺回她们,冯敬却要守住这仅存的人质。

    墙垣倒塌的声音、县人冲锋的号子、冯敬调兵遣将的鼓点,这儿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人都被关在一间小厅堂里,被数百兵卒看着,他们手里的剑、戈,随时可能往身上招呼。

    由衷牵头,所有人都围在一个榻前,黑夫的母亲,安陆人的“糖妪”正躺在上面。

    她病了,得知儿子“战死”后还算撑得住,因为老人家根本不相信这个消息。

    但自从被关进县寺,看着全县百姓因为自家的原因而背井离乡,受苦受难,老母亲更加伤心。

    如今,她已是病笃,有些神志不清。

    “外面怎么这么吵?”

    被巨大的声音吵醒,母亲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道。

    鬓角多了些许白发,颔下胡须也有一丝白的衷凑过去,笑道:“母亲,外面在打雷。”

    善意的话,仿佛是哄小孩子乖的谎言。

    母亲信了。

    她复又闭上了眼。

    “打雷,春雨要来了?”

    衷忍着眼泪,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快了,旱了一个冬天,春雨要来了。”

    “春雨,可是比油还金贵。”

    母亲清醒了一下,似乎察觉出外面的响声似乎不是打雷,但老人们,最擅长的,就是装糊涂。

    她也只是翻了个身,叹息道:

    “可乡亲们的秧苗,还没来得及种下去呢……”

    ……

    虽然安陆人数量略多,且熟悉县中道路,但毕竟装备、武器、秩序,都与正规军相差甚远。

    在猝不及防遭到突袭后,精锐的关中兵卒迅速稳住了阵脚。

    他们长长的夷矛酋矛,可比暴民们的竹矛长太多,那些临时制作的弓矢和抛来的砖瓦,也伤不透厚实甲胄,而官军的劲弩,又岂是薄薄门板能挡住的?

    许多人勇敢冲锋,想要冲进县寺,救出糖妪,但都尽数死难。

    “飞蛾扑火。”城墙上的冯敬,唏嘘不已。

    “黑夫竟如此得安陆民心,看来陛下的迁民之策,是对的。”

    冯敬心中有些感慨和敬佩,但又毫不迟疑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必须驱散暴民,让县寺的人质退出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就这样,在弩矢攒射和矛阵推进下,街垒一座座被攻破,那些杂色布料和竹竿拼凑而成的旗帜,被一根根拔除,坚守在里面的安陆人,遭到了无情的屠戮,但他们在临死前,也干掉了不少敌人。

    道路堆满了尸体,在街垒上,污浊的血和清白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向街心,格外鲜红……

    一如坚守在最后一座街垒处的血红大旗。

    护着旗帜的,是垣雍和他的伴当们。

    季婴受伤了,王瓜被救了回去,冬葵叔父战死了……

    许多熟悉的面孔永远凝固,希望一点点渺茫起来,大多数人都退回了西城,经过几次冲锋,他们已经明白,光凭一腔热血和赤手空拳,是无法与正规军对战的。

    但垣雍执意不退。

    “我若退了,纵然苟活,一辈子都会看不起自己!”

    他胸中有一股气,不甘,不屈,不忿,不惧!

    小民发如韭,割复生。

    头如鸡,割复鸣!

    但光凭这股气,无法扭转局势。

    排着密集的阵型,扛着橹盾,冯敬从城墙上调来的生力军,在一点点朝最后的街垒推进!

    垣雍和伙伴们咬紧牙,准备做最后的殊死反击。

    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

    城楼处,冯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慌乱无比!

    墙垣上,原本将弩矢对向城中的官军,却在一阵急促的鼓点中,匆匆回头,将弩矢对准城外!

    街垒前方,官军的脚步,也迟疑而不前……

    而安陆城外,亦响起了一阵比城内更响亮的雷声!

    雷声在北门、在西门、在东门、在南门,在所有能听到的地方响起!

    “武忠侯至矣!”

    轰隆隆!

    春雨,如期而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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