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凛冬将至,黑夫在南方穿着小短打,却有人在东北裹着皮袄子瑟瑟发抖。

    这场三十六年末的郧星规模庞大,哪怕在海东东海岸的汉城,也能看到些许。

    明明是午夜时分,刘季却笼着袖子,站在简陋的茅庐外,蓄了几年后,他颔下的大胡子又长出来了,这让老刘在深秋里,在脖子上围几条貂尾,就能抵御荒服刺骨的寒风。

    天际滑落的星辰,让刘季睁大了双眼,而此时,屋舍内,也传来了女人尖锐的大叫,连绵不绝,音尾拉得极长……

    “啊!”

    是女人在分娩。

    叫声响彻军营,惊走了寨外的麋鹿,引来了饥饿的狼,出没在森林中,眼睛萤绿发光

    刘季往口中灌了一口酒,这能让他保持暖和,屋内的女人又在痛呼了,但刘季却不怎么关心她的死活,只关注其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

    “这次生的娃儿,总该是我的种了吧?”

    这两年多,刘季过的并不舒心,先被昌南侯一脚踢到汉城,这里位于海东东海岸,乃是秦朝最东边的领地,只驻百人,后来陆续有数十个男女刑徒隶妾被发配至此,归刘季管辖。

    胶东十三家的商船,一年只过来两次,收取为数不多的貂皮、人参,刘季只能带着这些大秦的弃民,在三韩和濊貊的包围下艰难求生。

    三十五年的时候,第一艘船运来了刘季的结发妻子,在新婚之夜被他破了处子之身的吕雉。

    刘季早不记得吕雉容貌了,只记得她在自己睡过的女人里,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最年轻,身份也最高——好歹是大户良家的嫡长女,今年才21岁,正值大好年华。

    对已经四十多的刘季而言,有这样的老婆来洗衣做饭暖床,可比骚扰流放来的歪瓜裂枣强多了。

    但让刘季没想到的是,下船的时候,吕雉居然牵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一个小女孩,还将她推到刘季面前,说是他的女儿。

    “我没有,不是我……”

    刘季习惯性地否认。

    他和沛县曹寡妇有一个奸生子刘肥,但那是耕耘数月才有的成果,可和吕雉只睡过一次,新婚次日就匆匆赶赴胶东,哪那么巧,一发入魂?

    反倒是听家里过来的乡党说,吕雉在刘家守着活寡,照顾公婆,居田中耨,常有邻居审食其为其劈柴挑水,那小白脸过去就爱慕吕雉,会不会是……

    怀疑像是在心里扎根的荆棘,越长越大,刺得心里发疼。刘季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女子乃吕雉与审食其私通所生,一气之下,要将她扔到营寨外喂狼!

    但原本看似乖顺话少的吕雉,却爆发了惊人的勇气,她走出营寨,死死抱着女儿,手里举着木棍,在群狼环伺下步步后退。

    刘季当时在寨中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举弓射退了狼群,这才接纳了吕雉母子。

    但自觉被戴了绿帽子的老刘,对吕雉依然没好脸色,虽然自诩为大丈夫不打女人,但他经常放下碗就骂娘,吕雉就冷冷看着刘季,让他头皮发毛。

    “你这女人,看我作甚,找打?”

    久而久之,刘季也不想骂了,反倒是吕雉又有了身孕,三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正好分娩,由几个有生产经验的隶臣妾帮忙。

    老刘只默默将温暖的屋舍让了出来,自己到外面吃冷风。

    仔细想想自己的一生,老刘就感到心酸,他曾满怀壮志,也曾鲜衣怒马,风流快活,但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被扔到这荒芜之地等死。

    别人在他这个年纪,都有孙儿了,刘季却只有一个私生子,和一个“女儿”。

    “这次生的娃儿,肯定是我的种!”

    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吕雉被看得很严实,应该没有找野男人的机会。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壮丽的流星雨渐渐稀疏后,屋舍内总算传出了响亮的哭喊声。

    刘季立刻冲了进去,隶臣妾将皮肤皱巴巴的孩子举到他面前,刘季看到他胯下像蚕豆米的小把子。

    “是儿子,儿子!”

    怀中抱着这小生命,刘季对吕雉给他戴绿帽的气也消了,正要去宽慰妻子,吕雉却转过脸,不想理他。

    不理就不理吧,刘季以为,大丈夫,本就该如蜻蜓点水,处处留情,而不是吊死在一棵树上。

    但这新生儿,却给了他注入了新的志气。

    “我刘季此生多半是这样了,但吾子岂能在这荒蛮之地长大,终日与海鸟马粪为伍?”

    “定要找机会,离开这昌南侯为我设下的藩篱!”

    他下了决心,又抱着擦拭干净的男孩,大胡子笑得发颤。

    刘季许久未曾这样高兴了,美了好一会后,旁边人才提醒他给这娃儿取名。

    老刘是个粗人,想了想后,一拍脑袋道:

    “此子生于星郧之夜,就叫他‘刘星’吧!”

    ……

    夜将尽,天将明,破晓时分,当郧星彻底结束后,中途睡过去的韩信打着哈欠走到番禺城楼时,却发现昌南侯还盘腿坐在城墙上,看着东方将升的太阳,身上满是露珠……

    “君侯一宿未睡?”

    韩信很吃惊,昨夜的异相,让不少士卒惊恐得彻夜难眠,但昌南侯怎么也一起熬了夜?

    黑夫的精神却很不错,笑道:“在我看来,昨夜星陨如雨,这不是什么灾异,只是难得一见的奇景,见到一次,便无遗憾。”

    “我更听说过一种说法,对着流星许下心愿,便能实现。”

    “当真?”

    韩信有些好奇:“君侯许了什么愿?”

    在他看来,黑夫已走到了人生的巅峰,随着百越彻底被征服,皇帝“南尽北户”的愿景也得以实现,黑夫需要做的,便是巩固岭南,待南海、桂林、象郡设立后,便可以回朝领功,封通侯了……

    “甚至还可能和李信将军一起,入靖边祠。”

    所以韩信觉得,黑夫还能有什么难以企及的愿望呢?难道是……

    韩信抬起眼偷看昌南侯,他的脸庞,被初升的朝阳照耀,黑上带红,红中带黑,还露出了笑。

    黑夫道:“我自己倒没什么愿望,只是祝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扶苏公子满面红光……”

    “这是自然,陛下万寿无疆。”

    韩信跟着附和,其实言不由衷,南征军将士,大多对秦朝,对皇帝没什么认同感。

    黑夫心中却暗道:“不,这不是我的愿望。”

    当流星雨划破天际时,黑夫的确不再戏谑,而是曾虔诚地许了一愿:

    “我希望陛下,能放下他的骄傲和固执!”

    “这江山,谁也带不走,我希望您能早点撒手,能让这一切,有一个体面的收场!”

    但黑夫知道,这愿景,很难实现,取决于秦始皇,而不取决于他。

    而他,又是个不希望将宝全押在别人身上的人……

    等回到居所后,黑夫却不急着补觉,而是让人备好笔墨,又让陆贾出去。

    “我要亲自修书。”

    陆贾略微惊讶,告退而出,自从有了陆贾这支笔杆子后,昌南侯就极少自己动笔了,这是要给谁写信?如此郑重!

    经过一整夜深思熟虑,黑夫下笔极快,开头第一句便是:

    “长公子敬启,黑夫敢再拜言……”

    ……

    秦始皇三十七年,颛顼历正月初一(十月初一),黑夫送往的信才刚派亲信送出番禺,几名来自东郡郡府的官吏,已带着兵卒抵达东郡郊外数十里处。

    流星雨之夜落下的千百郧星,大多不知去向,唯独有一颗,其状如大奔星,如火光炎炎冲天,一头扎到了东郡郊外的这片田野上,发出的巨响,让十里八乡都为之震动!

    官府十分警惕,认为这是了不得的灾异,就点了几名令史带兵前往查探。

    “上吏,就在前面!”

    指路的乡啬夫指着前方,被一圈乡民围拢的旱田。

    “让开,都让开!”

    郡兵持刃上前,驱散爱看热闹的乡民,让官吏入内,长吏捂着鼻子,嫌弃这里的奇异味道,指派两名小吏进去。

    却见周边数十步的草木统统被烧焦,地面也出现了一个小坑,里面静静躺着一颗人双手可环抱的郧星……

    其质地似石又似铁,表面有一层黑色的熔壳,深深嵌入地表。

    两名小吏绕了一圈,转到陨星背面后,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深深的惧意!

    “怎么不说话?”

    长吏不耐烦了,亲自上前,却也呆愣住了。

    “这……这……”

    陨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表面深深篆刻的字。

    七个秦篆,整整齐齐刻在陨石上:

    “始皇帝死而地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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