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八月的北方,已是秋风萧瑟,但刚被黑夫命名为“南宁”的地域,已处于北回归线之南,酷暑仿佛并未消退,林间仍能听到蝉声蛙鸣,到了下午,草丛里的各类虫儿也加入了大合唱,扰得人心烦意乱。

    好在这片谷地十分宽阔,且曾经被大火焚烧过,森林化为白地,只要稍加锄草,就能扎营。

    也是在这,韩信来向黑夫禀报,说他们找到了一些旧的沟壑营垒,以及许多随意抛弃的无头尸骨,这大概是秦军旧营……

    没错,两年前,第一次战争时,屠睢便曾率大军抵达这里,旌旗招展,雄心万丈,并放出了“打到北向户过年”的豪言。

    只可惜因为不熟悉地形,误入森林,很快就遭到瓯人袭击,屠睢中了毒箭,军中也爆发了疫病,加上瓯人袭扰,损失很重,代为掌军的赵佗不得已下令撤退……

    大家都清楚,这里,是秦军溃败的开端,共敖等人都建议黑夫换个地方扎寨,此番除了武昌营练出来的三万新兵外,还有千余是苍梧、桂林的老卒,万一他们触景生情,想起那惨败的情形,或许会对士气有所打击。

    “不在这驻扎,他们就不会想起那噩梦般的败退么?”

    黑夫却偏偏就在旧垒附近起新营,还让利仓带着人,将能找到的无头尸骨都收拾了,又令人掘坟,将其妥善安葬。

    秦代的祭奠是很有讲究的,不同等级有不同的规格,一般的士伍黔首,乃是“庶人县封,葬不为雨止,不封不树,丧不贰事”,意思是平民下葬,只能用绳子缝棺入穴,即使下雨也照样埋葬,不聚土成坟,也不种树……

    但让娴熟于各种丧葬礼仪的儒生陆贾诧异的是,昌南侯却坚持要求,等到天上飘着的小雨停后再下葬,虽然一时间没法搞来棺椁,但每个都要妥善收拢,整齐安放,聚成坟堆后,还亲自在上面种了树,还献了扎成圈的花朵。

    不仅如此,次日,还召集三军将士,在这墓地前,举行了一场祭奠仪式,要求众人默哀,并向死者作揖下拜,这算是“丧贰事”了……

    陆贾什么也没说,在五岭以北,皇帝最大,五岭之南,却是昌南侯最大,违礼根本不算什么,他开心就好。

    黑夫站在坟冢前,让传令兵将自己的话告诉每一个人。

    “此乃上次远征的死难将士,亦是汝等袍泽,虽然在南宁收集到的尸骨,只有数百,但我打算将这当成两年前,屠将军麾下两万死者的合葬之墓,以后寻找到了尸骨,会集中到此来,妥善安葬。”

    黑夫又从利仓手中拿过一本书目:“我令人找到了当时军中士卒名册,进攻骆越时在,归来时却不在的,都视为战死。我已向朝廷请求,减免其家赋税、徭役。”

    位于黑夫正前方的,正是参加过上次战争,一直留在南方的桂林、苍梧两营千余人,这本是好事,但老兵们都缄默着,没人说话。

    没办法,朝廷的信用,在这群役期延长了四倍的兵卒心中,已一落千丈,没有人相信,苛刻的皇帝,会答应黑夫的提议……

    那个两年前,筐里背着袍泽的手,一路蹒跚回苍梧的陈婴亦在其中,只是他鬓角斑白,神情阴郁,还没从惨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因为是黑夫旧识,被上司推出来应话,作揖道:

    “陈婴替死难乡党、士卒感谢君侯,但恕我直言,比起安葬于这蛮荒之地,他们最期望的,还是能归葬家乡,然尸骨已散乱,无从辨识,狐死尚首丘,但再怎样招魂,彼辈都难归故里了……”

    与陈婴持同一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多是从楚地征来的,对秦朝本就没多少认同感,又被扔到岭南,眼看乡党多死,恐惧而怨愤,甚至有人至今不敢再进林子。

    此番却被黑夫调到身边,故地重游,生怕再被派去上游与越人交战,畏惧不满之情,已溢于言表。

    但黑夫却非但不怒,反而叹息道:

    “你说得没错,我是没法让将士们回家了……”

    “我只能给他们另一样东西,作为补偿。”

    他没难为陈婴,拍手拍手,便有百余随军的匠人,扛着刚刚雕刻好,墨迹才干的木板走过来,一块接着一块,将其插到土中,竖立在大冢前!

    木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隶书!

    见到此物,原本士气低落,如一潭死水的老兵,却产生了一丝骚动。

    “这是……”

    不识字的看不懂,做过小吏,识字的陈婴则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所有阵亡将士的名籍。”

    黑夫解释道:“十多年前,由我首倡,南郡兵中就开始实行这规矩,将征战中病逝,或阵亡的将士葬于忠士墓园中,因其尸骨难以辨认,只能合葬,再刻画着其名籍、官爵,立于墓前,以便袍泽亲人祭奠。”

    “今日,我想给这些南征阵亡的士卒,同样的待遇!”

    有人却嘀咕道:“忠士墓园,不是只葬征六国时战死的秦人么?”

    他们有些人住在郡城,也见过忠士墓园,但楚籍人,平日都是绕着走的,对这群斩过乡党首级人虎狼之兵,没去吐口水就算好了!

    大嗓门的东门豹,却按照黑夫的嘱咐,吼了起来:“在岭南,不分什么关中人,楚地人,或者说赵人、魏人、韩人、齐人。君侯说了,不管是将军、都尉,还是士伍小卒,都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南征军的士卒,吾等皆是袍泽、兄弟!”

    陈婴他们听得有些愣,袍泽?兄弟?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秦人”这么称呼楚人。

    不过,南郡本就是西楚之地,口音和江淮楚人有些类似,相比于关中话,昌南侯的满口乡音,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然也。”

    黑夫说道:“古人一句话,叫‘死而不朽’,曾经有贵人问智者,该如何实现?”

    “智者告诉贵人,就算你拥有世禄世卿,几代人做官,也没法做到死而不朽,想要不朽,必须有以下几点,立德、立功、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所以,这世上,有世禄的人不多,能不朽的人却很少。”

    “但我,却想让战死在岭南的将士,都能不朽!”

    言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指着身后排列整齐的木牌道:

    “这里的木牌,上面的名籍,不到阵亡将士的十分之一,匠人会留在这里,慢慢刻画,等以后,我还会将所有木牌,都换成石碑!将所有人的名,一一再镌刻于上!万世不消!”

    “而等到千百年后,这片莽荒之地,也会有中原移民至此屯垦,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他们会来到这墓园之前祭拜,若有人问,谁深入其阻,披荆斩棘,死于此地,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若有人问,谁为诸夏夺此广袤之地,谁为吾等开辟膏腴新家,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老兵们有些动容,但还是有人提出了疑问:“君侯,话虽如此,但这么多名,非亲非故,谁又会一个个看,记住他们呢?”

    “你说得对。”

    黑夫指着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老兵,这大概是个兵油子:“后人或许记不住每个人的名字,但却能记住,他们,吾等,都是‘南征军将士’!”

    “南征军将士……”

    在黑夫的演讲下,不论老兵新兵,似乎都对这个称呼,有了种归属感。

    这时候,最后一块大木牌运了过来,上面遮着黑色的布。

    黑夫走过去,一把扯掉了布,露出了上面,由他练了很久很久,亲笔写下的四个俊朗篆字:

    “永垂不朽!”

    “这数百已埋在此地的人,那万余还散落在森林、沼泽、河流里的人,他们因为诸夏远征此地,开疆拓土而立功,将被世世代代人铭记而永垂不朽!”

    “二三子,忠魂们,这,就是黑夫,代朝廷,给汝等的补偿!”

    ……

    天上,又下雨了,小雨。

    祭奠仪式结束后,得到允许,陈婴等识字的军吏纷纷上前查看,他找到了自己的屯,那些熟悉的名字,后面都缀着一个相同的籍贯:东海郡、东阳县。

    陈婴擦着泪,手摸在上面,一个个喊出这些名来。

    “兆,隆,兴,尺缝,陈跛,陈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容,但一眨眼,又化成了一只只被他背在竹筐里的手……

    陈婴恨这场战争,他怨朝廷和皇帝,只是今日,昌南侯总算给了他一点慰藉。

    这是一场,迟到两年的祭奠。

    唯一可惜的是,陈婴所带的队伍,死的数十人,一半在回苍梧的路上,另一半,则死在西边百里外,斤南水上游。

    如果说,南宁是秦军溃退的开端,那么,骆越的临尘,便是给他们致命一击的地方,桂林军因屠将军之死撤走了,苍梧军却孤军深入,结果……

    不止是陈婴,其余经历过上次战争溃败的老卒,也纷纷寻找自己的袍泽乡党名字,哭得哭,嚎的嚎,在小雨中抱成一团。

    陆贾看着眼前的场景,感慨良多,他也是楚地寿春人,物伤其类,走到昌南侯身边,轻声道:

    “同样是将字刻在石头上,我相信,这些士卒的名,将比皇帝陛下在琅琊、泰山留下的石刻会留存更久!”

    “或许吧。”

    黑夫不置可否:“但前提是,吾等真的能征服这片疆土,建立土楼,守住此地,否则,只要大军一退,不管是木牌还是石碑,都将被越人推倒,而将士们,将再次被抛尸荒野!”

    等到众人哭够了,重新集结以后,黑夫开始了自己的战争动员。

    “两年前的大败,桂林军到此而退,但苍梧军,却深入到了郁水支流,斤南水上游两百里处……”

    所谓斤南水,就是后世的广西左江,而位于水畔的临尘,亦称万象之地,乃是骆越的大本营,也是苍梧军覆灭的地方。

    黑夫的目光,扫视老兵们。

    “今日,吾等又回到了此处,本侯要遣军去攻骆越,以结束南征,但军中多新卒,不知水土路径,汝等老卒,谁愿意为我前锋先导,顺便去昔日殒命之所,将袍泽兄弟的尸骨带回来?”

    “谁愿意去?”

    喊了两遍,暂时无人发声,老卒们都面面相觑,眼中带着恐惧……

    那场可怕的死亡行军,那场十死七八的惨剧,咆哮的巨象,森林中的蛇虫恶疾,没人想经历第二次!

    半响无人出列,直到一个人站了出来。

    “昌南侯,我去吧。”

    是东阳县人陈婴,他虽然才四十岁,却两鬓斑白,这是战争留给他的印记,据说从雨林中败退回来就这副模样,都两年了,依然对林子有阴影,躲在堡垒里,打死都不愿外出巡逻……

    从苍梧到此地,他也一直躲在船里,满怀畏惧地看着外面的绿色地狱……

    可现在,他虽然还有些两股战战,却举起手,笑着对黑夫说:

    “我出来时,答应了家乡父老,要带着子弟们东阳,却食言了。”

    “既然他们回不了故乡了,但至少,不能弃尸荒野,任由野草在上面疯长吧,我要回到那地方,将乡党的骨头捡回来,葬在这,让他们在自己名籍篆刻的墓碑之后,在南征军将士之中,安息瞑目!”

    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几百个,上千个……

    老兵们站了出来,学着陈婴,朝黑夫拱手:“昌南侯,吾等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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