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林光宫殿内,殿中央摆开了一张巨大的地图,这是少府专门制作的巨大纸张,不但厚重,且结实。秦始皇前年和去年两次巡狩可不止是游山玩水,也有重新厘定图籍的目的。他让工匠将自己帝国的西北疆域在上面画了出来,缘边诸郡。至于塞外之地,则是用去年黑夫、陈平献上的匈奴地图,临摹而成。

    这张庞大地图的两侧,众将济济一堂,秦始皇坐北朝南,他的长公子扶苏则位于下首。

    黑夫一边假装仔细观摩地图,心里却在想,秦始皇让扶苏旁听军议,是何用意?

    第一想到的便是:“皇帝这就开始培养继承人了?”

    黑夫人在北地,却一直在关注朝堂,随着长公子扶苏成年,朝中隐隐有立为太子的呼声。

    但黑夫觉得,在鼓噪这些声音的人,要么是坏,要么是蠢!

    秦始皇今年四十一岁了,虽然出现了左耳弱听,气血大不如前的症状,却依然固执地相信自己能长寿百岁,甚至长生不老。立太子?这种想法他是一点都没有,加上秦始皇对扶苏,其实是不太满意的……

    不仅因为扶苏乃秦始皇花了十年时间,慢慢扳倒的楚系外戚势力最后硕果,与背叛者昌平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因为扶苏受儒、墨影响较深,天生好仁,在政见上,常与急功近利的秦始皇背道而驰。早先秦始皇铸十二铜人,立离宫别馆,扶苏直言进谏,请罢这些“劳民伤财”之事,就遭到了秦始皇不满和冷落。

    这样的扶苏,难免在皇帝心中留下“不类朕”的印象,出门巡狩,宁可带讨人喜欢的幼子胡亥,也不带这个总是让自己不爽的长子。

    不过他才刚成年,性格见识尚可慢慢塑造,于是秦始皇在扶苏的教育上,下了不小功夫。

    先令扶苏入学室,随诸法吏学律令,让他远离儒、墨之人。如今行了冠礼后,又让扶苏来旁听军务。

    这是春秋以来的老规矩了,贵族男子都以戎事为职业,有统驭平民之权利,亦有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商鞅变法以来,秦国贵族对子孙的教育,大致分两个步骤,未冠时,修习律令及剑术、射术、御术。及壮,便使之知晓戎事,最后送上战场。

    因为律法规定:“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哪怕是秦始皇的公子,虽能享受锦衣玉食,但若不立军功,一旦两代人后,也成了普通庶人。

    秦始皇让扶苏旁听对匈奴的作战会议,就算不是为继承人铺路,也是想籍此锻炼锻炼他。

    当然,其中也不乏考校之意。

    这时候,羌瘣已叙述完了秦匈双方的军事形势,又道:“若论对匈奴的了解,北地郡曾遣细作商贾深入匈奴腹地,甚至见到了匈奴单于,让北地郡尉为陛下细述。”

    黑夫立刻停止了遐想,起身朝秦始皇、扶苏及诸将军拱手:“禀陛下,匈奴虚实,多已被我方所知。其幅员五六千里,部落人众却仅有三十万,只相当于秦之一边郡,但因为其民皆能骑马,开弓逐猎,故去除老弱妇孺,共有控弦之士十万。”

    “匈奴之地,大致分为三部分,其一为北假,其二为河南地,其三为漠北。”

    “漠北情形不知,只知地广人稀,多有沙碛,或可出丁两万。北假为匈奴中心,头曼单于王庭之所在,有河套之饶,可出丁五万。河南地可分为五部分,贺兰山下,大河两岸水草丰美,可出丁一万,又有四仆从部落,曰楼烦、曰白羊、曰林胡、曰昫衍,四部合计可出丁两万。今林胡、昫衍已降秦,贺兰匈奴人被北地斩首一千,青山峡以南又遭李将军重创,匈奴河南地之兵,已去三分之一!”

    “十万之众。”秦始皇了然,看向诸将。

    “欲破匈奴,夺河南、北假地,需多少人手?”

    众将正议论间,年轻气盛的王离率先起身:“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冯劫心中暗道你这孺子,辈分爵位最低,哪里轮到你说话了?

    羌瘣亦看向这个小伙子,不免有些失望。王离虽然也是从小习兵事,却差其大父、父亲远矣。

    黑夫也是心中明了,此番秦始皇虽会让王离出征,却绝不可能让他独当一面。道理很简单,你王离没有本事,恐会败军覆将,损害国事。若真有本事,再飞速崛起,立下大功,是想让王氏一门三侯么?

    或许是出于将门的压力吧,王离一直想靠自己立功,证明自己并不是靠父、祖荫庇,证明虎父无犬子,情急之下,王翦求田的智慧,他这孙子却给忘了。

    果然,秦始皇笑了笑:”这位小小王将军倒是气壮。“但却对他的请战不置可否,而看向了白头将军李信。

    “李卿,你以为呢?”

    李信起身,委婉地说道:“塞外不比内郡,用兵太多则补给艰难,太少又不利分兵略地。故兵卒十五万,民夫十五万,以三十万人出征为妥。”

    仿佛和几年前的伐楚之议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却是王氏激进,李氏稳妥。

    秦始皇又将咨询的目光投向羌瘣,老羌瘣缓缓道:“善哉,李郡尉之言。”

    王离惭然落座,于是征发三十万之众北伐,便这么定下来了,接下来就轮到了细节:分几路出兵,各率兵卒多少?

    指挥过大兵团作战的羌瘣早有计较:

    “当分兵三处,主力从上郡出,上郡有章邯所修直道,开春后大体完工,内史大军从直道北上,以林胡为向导,可击破楼烦,渡河威胁九原!”

    “其二为代北云中、雁门、代三郡,从云中至头曼城,皆为草原,无山隘之阻,当以车骑为主,牵制匈奴单于,待上郡主力渡河,与之一同与匈奴决战!”

    “其三为北地、陇西,两郡离贺兰最近,陇西可顺河而下,再阻青山峡,北地则以昫衍为据点,步步为营,不断向西靠近河畔,再与陇西军会合,共夺贺兰!”

    “如此,则匈奴河南、北假皆可定也!”

    打匈奴,不分兵不行,算算从陇西到代郡的距离就知道了。

    “横跨两千里的战线……”

    哪怕是灭楚之战,战场也仅是局限在淮南淮北,千里之间。

    “也只有统一的帝国,才有决心和能力,打这样一场战争吧!”

    之后,便是议定三个主要战场的兵力、民夫分配情况,一般来说,兵卒从边郡出,民夫从内地征调。

    上郡乃主要出兵方向,兵卒加民夫,一比一的比例,凑出了15万人,以羌瘣为主将,冯劫为裨将。

    代北乃侧翼,蒙恬为裨将,将10万人,王离为都尉,只能指挥1万人。

    听闻此言,王离不由露出了些许失望之色。

    陇西、北地为边角战场,李信、黑夫各为裨将,李信将4万人,黑夫将3万人。

    “臣领命!”

    黑夫起身受命,随即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个细节却被秦始皇觉察到了,他便问道:“黑夫为何面带喜色?”

    黑夫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应道:“臣生怕陛下给我太多人马……“

    一直默默细听的公子扶苏面露惊异,秦始皇则感到好笑:“哦?其他将军,都只会嫌分到的兵马太少,难以立功,卿为何喜少惧多?”

    黑夫道:“诸将能否,各有等差,有主将之才,有裨将之才,有都尉之才,有千夫、百人、什伍之才。臣自问并非兵学奇才,中人之姿而已,只能在战场上边打边学,相信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好歹从屯长做到别部司马,所率兵卒从五十人到三千人。”

    “十月时率八千之众出塞,侥幸无失。当时已发觉,我昔日带三千人,尚觉轻松,将万余人,则勉强胜任,数万人,恐有些吃力。如今臣虽经塞外沙场历练,仍不过是能将数万之才,若陛下交太多人马到我手中,恐难以驾驭,坏了国事。”

    听闻此言,有多年领兵经验的羌瘣不由赞道:“黑夫有自知之明。”的确,带兵的能耐,是得慢慢锻炼的,从未闻有生而能将数十万人者。

    李信也大为动容,叹道:“信昔日若能有北地郡尉的自知之明,也不至于用将数万人的法子,来统帅二十万人,结果丧师失地。”

    冯劫颔首,心里却有些不屑。

    至于得到都尉之职,却尤嫌不足的王离则有些尴尬。

    这是在皇帝面前当面承认自己的不足,公子扶苏,亦不由多看了黑夫两眼,对他的印象略有改观。

    “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这道理谁都懂,但能承认自己是驽马的人,却不多。”

    曾经在扶苏看来,黑夫此人,和李斯很像。

    他们都是荆楚之人,却跻身于秦的朝堂体制,既会揣摩皇帝的心思,提出让父皇高兴的点子,但又有些本事,能对国事建言献策。

    但今天,黑夫却又让扶苏发觉了他与李斯的不同之处。

    李斯绝不会表现自己的弱点,对过去做楚国小吏的卑微之境闭口不提,对自己服侍吕不韦的那段旧事也忌讳莫深。

    而黑夫则不然,他纵然身居高位,也没有忙着更名改姓,依然用着黔首时的“黑夫”之名,至今连氏都没有。就好像他不以自己的卑微出身为耻,反以为荣一般,而对自己的局限,也不羞于承认。

    “难怪父皇如此喜欢他,或是因为黑夫为人做事,能让人感到一些赤诚吧……”

    扶苏看向秦始皇,而此刻,秦始皇却因为黑夫这一席话,做出了一个决定。

    “诸军各有监军,使廷尉李斯监上郡军,少府丞章邯监代北军,中郎将蒙毅监陇西军……“

    他看向了儿子:“公子扶苏,监北地军!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说得好啊!公子文质,使为监军,随北地攻匈奴,见一见征战之苦,也学一学黑夫郡尉的自砺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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