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黑夫这番阳令,其实前面还得加一个”假“字,也就是临时县长。

    秦国的效率很高,与军事征服相伴的,往往就是新的郡县设置,

    平荆地为郡县后,在淮北地区设了四个郡,淮南地区则有九江郡。在秦王及其大臣的计划中,这个郡的地盘可是很大的,不仅包括整个楚淮南地,甚至越过大江的和彭蠡泽,管到番阳来了。

    然而,因为安排了大量官吏在淮南各县上任,九江郡一时半会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番阳赴任,便按照惯例,任命征服此地的黑夫为假令,接下来数月内,对番阳进行军管。

    所以黑夫这个假番阳令,权力出奇的大,不仅有一般县令的民政权,甚至连司法他也能管,更别说军务了,黑夫依然兼着南征军的别部司马,在军事上继续听从李由的调遣。

    “所以我的职权,便是县令、县尉、县丞的三合一。”

    黑夫把玩着黑绶铜印,啧啧道:“我这假令,给一个真令都不换!”

    众吏哈哈大笑,这当然是黑夫在说笑,没猜错的话,等南征结束,他这个假令也就做到头了。

    黑夫看向替自己跑了一趟九江郡的季婴:“你将在那边听到的消息,给众人说说罢。”

    “我听人说,僭称楚王的熊启,已经死了!”季婴一开口,便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大新闻。

    原来,十一、十二月时,与李由攻长沙,黑夫下彭蠡几乎同时,王翦、蒙武也与屠睢的楼船之师汇合,食南郡之粮,搭建浮桥渡过大江,开始对江东,这块楚国最后的抵抗地发动进攻。

    王翦的攻势迅猛,以镒对铢,打得楚国残部节节败退,末代楚王熊启也死于丹阳。

    现如今,秦军已开始进攻姑苏,那里或许将是荆楚遗民最后的堡垒了……

    这就是季婴最后打听到的消息,或许现在,秦军已克姑苏,全取吴地了罢。

    黑夫对众人道:“王老将军已定江东,吾等也得早日南下,攻取上赣,将赣水从头到尾纳入治下!”

    对他而言,番阳并非终点,而是起点。

    与彭泽不同,这里历史悠久,三百年前的春秋时期,楚国就在此建立城邑,开始移民治理。现如今,番阳外郭七里,内城二里,居民多楚人,有千户之众,是目前江西第一大城市。

    作为本地人,善于画策的徐舒给黑夫分析道:“春秋时,吴楚曾对此邑反复争夺,何故也?此地广谷大川,当吴、楚之交会,北距大江,西隔重湖,兵争出入,常为孔道。而且,沿着番水往东,便是浙江源头,顺流而下,可至会稽。南下余干水,越山岭,则是瓯越、闽越……故番阳乃豫章重中之重。”

    黑夫对这两个地方有些兴趣,应该就是后世的温州、福建吧,目前被越人君长统治。徐舒又说,现在的越人君长,多自称越王勾践之后,除了闽越瓯越外,连赣水中游的扬越梅氏也是如此。

    那是黑夫南下的必经之路,但出发前,他必须先稳定番阳。

    次日,黑夫让利咸、徐舒二人在不同的时间来见自己,向他们询问安定番阳之策。

    二人的意见倒是出奇的相似: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那些番阳君、鄂君的残党遁入山林,一心想要为二君复仇,在眼中,他们已经成了盗贼,当剿杀消灭之。

    黑夫便根据自己拥有的权限,任命五百主安圃做了贼曹掾,手下五百人,负责番阳的治安,隔三差五入乡里山林进行扫荡。

    “盗贼”有人缉捕后,第二件事,就是重新确立秩序。

    在这件事上,利咸和徐舒便出现了分歧。

    利咸认为,应该把秦国的律令制度,原封不动地搬到番阳,任命来自安陆的军法吏们做狱掾,行重法治民。

    徐舒却认为,大不必如此。

    ”司马初得番阳,人心未定,不可骤然以秦律绳之,楚国封君平日里没少向百姓宣扬,秦律严苛残暴,若压的太紧,反倒会让百姓生出怨望来,甚至协助盗贼。“

    黑夫虽然很想把大名鼎鼎的“约法三章”搬到番阳来,但他敢将黄金采出产的黄金充作军费,却唯独不敢打法律的主意。

    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对春秋诸侯而言,器是鼎簋编钟等象征性的礼器,对秦国而言,秦律便是国器,妄改者会遭到最严厉的处罚……

    黑夫不敢乱来,思索后,便采取徐舒的意见,宣布在九江郡任命的县丞来上任前,番阳一切依照旧俗治理。如此一来,既没有越界,也算是向本地豪长让步,使他们愿意与秦军合作。

    黑夫还释放了一些愿意归化的番阳君附从兵卒,在他们回到家宣扬秦军的“仁慈”后,番阳楚人纷纷松了口气,城内紧张凝重的气氛也松弛了些许。

    做完此事后,已是一月中,黑县令又忙不迭地让徐舒、利咸下去安排春耕。

    涉及到今年的吃食,纵然楚人依然有些抗拒统治,却也不敢耽搁,黑夫则见识到了江南地区的种地法子:“火耕水耨”。

    所谓“火耕”,即通常说的“刀耕火种”,黑夫发现,城内外的农夫种地,并不种往年的田,而是跑到离城很远的的山林荒地,放一大把火。

    火烧光山坡上的茅草和夹在其中的灌木,以留下的灰做肥料,再播种旱地作物粟、菽,本地人称之为“烧荒”。

    除了旱地外,番水沿岸还有不少水田,则种水稻,利咸去巡视过一遍,回来后向黑夫形容了他见到的景象。

    “在南郡,农夫种稻均用牛耕,但在这番阳,竟无人知晓牛耕是何物?且不说一般百姓,连贵族豪长也一无所知,平日里还常杀牛食用。”

    “其种稻,都是全家人在水田里赤脚踩松禾蔸,踩死杂草,此所谓水耨……”

    这么一比较,黑夫才发现,秦国在推广先进生产方式上,还真是偏执得恐怖,哪怕是最偏僻的乡里,也或多或少能从田典处学到牛耕、堆肥等技术。

    楚国则不同,楚王的命令管不到边境封君,多数封君又愚昧短视,这就出现了广阔江南,几乎不存在牛耕的情况。

    “利咸,你说我在此处推广牛耕、堆肥会如何?”黑夫问利咸。

    利咸却觉得这会很难:“江南地广人稀,物产丰富,加上这里气候炎热,一年两熟,所以农民也懒,遍地撒种,随便粗耕,也能混一顿饱,就算遇上饥荒,也可以吃山林里的果子和鱼蛤之类。”

    “故牛耕、堆肥等精耕细作之术,就算强行推广,短时间内也难以见成效,除非以秦国律令绳之,使之不得不耕作。”

    他此言有利,黑夫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这些民政,还是待战争结束,真正的官吏到来,慢慢推行罢。”

    黑夫也不想多浪费时间,别让今年闹饥荒就行。

    时间到了一月下旬,黑夫已经让利咸搜刮筹集了数千石粮草,做好再度出发的准备,而他月初让季婴再送去九江郡的请求,也有了回复……

    一月的最后一天,黑夫再度召集了自己的手下们,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拿出了一叠九江郡批准的任书。

    这是黑夫要做最后一件事,挑选随自己南下的人手,并安排留守人员。

    “五百主赵佗兼任彭泽假游徼,负责整个彭蠡泽防务,小陶随我南下。”

    “安圃继续任番阳贼曹掾,负责本地治安。”

    “武阳任黄金采监,惊任其监丞。“

    安排完这些人后,黑夫还差一个能独当一面,既能处理政务,也能镇住番阳,并能灵活处理与余干越人关系的人。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猜得出来,这个人,应该就在徐舒、利咸二人之中。

    利咸心里有些忐忑,自从徐舒做了黑夫幕僚后,黑夫就多数采纳他的意见,比如前些天,黑夫分别询问二人如何稳定番阳秩序,利咸主张照搬秦律,黑夫最后却用了徐舒的因俗治人之策。

    这让利咸有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感,生怕自己的位置会被取代。

    他甚至已经做好这种准备了。

    所以,当黑夫将任书交到他手中时,利咸是有些发怔的。

    “利咸任番阳假尉,比四百石……”

    黑夫将九江郡发下来的黄绶铜印塞到利咸手中,严肃地说道:“我不在时,番阳城就要靠你来整治了,勿行苛政,小心与各方打好交道,至九江郡的新吏到来交接前,决不可出任何纰漏!你若犯错,我作为举主,也是要受罚的!”

    说完公务,接下来就是私事了,黑夫收起严厉,露出了笑,拍着利咸肩膀道:“虽然有个假字,但仍是县尉,恭喜你了,利县尉,不必等到十年二十年后,你的志向,已然实现!”

    “你现在,已坐到了我曾经的位置上!”

    “恭喜利县尉。”东门豹等人纷纷跟着祝贺他,为利咸感到高兴。

    利咸任他们推攮,看着手中的任书和印绶,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黑夫对他的信任,还是为了安抚旧部的无奈之举?

    换了平时,利咸会思索很久,但这一次,他头脑却一阵空白。

    没错,黑夫这次是以自己作保,举荐了利咸,成了他的举主。

    这关系,已远超一般的上下级了。

    过去利咸虽然是黑夫最为倚重的手下,但却从未像东门豹、共敖那样,感觉欠了黑夫一条命,顶多对他的提携之恩有点感激,积极为黑夫做事,想要抱紧这条大腿而已。

    可眼下,他心里却生出了当为黑夫效死的念头来……

    待众人走后,利咸对着黑夫毅然下拜,头顿到了地上。

    “若无司马向九江郡举荐,利咸岂能当上假尉?此恩此情,利咸绝不忘怀!咸之子孙亦不敢忘!”

    黑夫却只是将他扶起来,笑道:“你叫我什么?”

    利咸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黑夫现在官衔有点多,该叫什么,司马?县令?

    但下一刻,他便恍然大悟,再度顿首,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对黑夫诚挚地称道: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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