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蒙武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年轻的他拿着兵法,向父亲蒙骜请教这一段时,父亲对他说过的话。

    “武儿,用兵之道,在于争先。将领接受君命,从召集军队,安营扎寨,到开赴战场与敌对峙,没有比率先争得制胜的之机更难的事了。”

    他举了秦王政元年,晋阳叛乱的例子,当时晋阳先降,而后又复叛归赵国,但李牧尚未来得及去接收,当地赵人认为,河东与太原相距两百里,来回路程,至少需要十天,那时晋阳的城池已修固,诸军都作好了准备。

    然而,蒙骜却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引兵从河东杀到了晋阳,打了当地赵人一个措手不及,赶在李牧从云中雁门派兵来接收前,平定了这场叛乱,从而奠定了在军中的地位。

    但这种为了得先机的军争,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有利益,也有危险。

    正如兵法所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一天只能走三十里的兵卒,若是日夜不休走了三倍多的距离,早已身心疲惫,别提加入战场了,众人里,能有十分之一到就不错了,其他人都累趴在半道上了,这样的军队,多半会被人以逸待劳大败,全军覆没。

    记着这一点的蒙武,在渡过颍水后,纵然王翦催的很急,但他也仅以一天五十里的速度前进,在三月十五日这天,抵达了蕲城以南四十里的地方,便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了。因为五十里争利,则只有一半军队能及时抵达了,南阳兵三万人,还远远吊在后头呢!

    从始至终没有掉队,一直作为踵军前锋走在最前面的,当属南郡兵,这让蒙武刮目相看,因为南郡兵在上一次战争里,还被他儿子蒙恬当做杂牌军来做些诱敌、守城之类的事,如今才过去一年,为何就变得这么精锐起来?

    李由这一年里训练有方是其一,南郡兵普遍都装备了“绑腿”是其二,那些不习惯绑腿的南阳兵捶着酸腿哀嚎不已时,南郡兵挑完脚板底的水泡,稍微休息便可以继续上路了。

    就是在临时扎营处,蒙武也得知了前方的战况:王翦将军派人传话,说楚军昨夜不断骚扰秦营,必是想在今日决战,让蒙武争取今日抵达蕲城西南十里处的战场!

    急行军三十里奔袭并非难事,但他们才刚刚收拾好,斥候又来报,一支两万人的楚军,也已脱离了项燕军,进逼到了十里开外,列好阵势,拦在了秦军的必经之路上……

    “项燕果然是要在今日决战啊。”

    蒙武大笑,半年苦待,半月追击,终于要在此时分个胜负了!

    据他所知,王翦所率的秦中军,与被项燕一直避战带着的楚军,数量相差无几,而楚军危亡哀兵而战,秦军不一定能占到太多便宜。

    所以这场仗的胜负,便是由秦军的北、南两军偏师何时抵达战场决定的!

    若那支打着“景”字的楚军拦住蒙武,而北军也要数日之后才能抵达,那王翦纵然是胜,也只是惨胜。若蒙武迅速击溃眼前这支楚军抵达战场,与王翦一前一后夹击楚军,那这一战,很可能是秦楚最后一战!

    想到这里,蒙武有些意气风发,正要下令手头已至的三万多人前驱击敌,他的一位幕僚却劝他道:“将军,眼下正是力压王翦一头的好机会!”

    “此言何意?”

    蒙武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位从他父亲起,就在侍奉蒙氏的齐人幕僚。

    幕僚道:“将军昨日五十里趋行,眼下才至营中三万,南阳兵三万还要半个时辰后方能抵达,将军不如藉此为借口,与楚军缓缓对峙。待南阳兵至后,再将其全歼,如此能多得斩首。同时观察蕲城战场态势,待到秦楚两军皆疲时再加入战场,如此的话,王翦死伤颇多,全靠了将军才一举扭转战局。王翦战前索要六十万大军,半年无功,如今又多死伤,定失王心……”

    “这就是你的妙计?”

    蒙武冷冷地看着这幕僚,说道:“你以为蒙武是为私忘公之人?倘若因我迟去一个时辰,致使秦军败退,或者让项燕再逃,错失了全歼楚军的机会,那该如何是好?如此延误军机,大王知道了,又会如何看待蒙氏?”

    长子蒙恬因为上一场战争的缘故,已经被秦王逐去了上郡边地带兵,蒙武忍着旧伤口的疼痛再赴战场,就是想要为蒙氏再赢得一个机会。

    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来获得。

    “伊阙之战,武安君以十万对韩魏二十四万联军,韩将暴鸢、魏将公孙喜都觉得此战必胜,都想保存实力,让对方和秦军消耗,于是相互观望,谁都不愿先出击,结果被武安君各个击破,落了个全军覆没。”

    “你如今,是想让我做暴鸢、公孙喜么?”

    将这短视的幕僚斥退后,蒙武的脑子里也有了一个清晰的应对之策。

    “传我将令!”

    他飞快在木简上书写命令,盖上了自己的印章,下令道:“令南阳兵三万人,加快速度来与我汇合,随我一同击败眼前这支楚军。”

    “而南郡兵李由部,在我亲率兵卒与楚军缠斗时,便可整装出发,从西面绕开景氏防线,直趋战场!驰援王将军!”

    让南郡兵负责驰援,不仅是因为他们都装备了绑腿,脚程很快,还因为有一笔恩怨,蒙武想要勾销掉。

    “上一场仗,我儿蒙恬让李由断后,结果让李斯父子颇为诟病,大王为安抚李斯,将我儿贬到上郡不再述用,如今我送李由一份功劳,或能让蒙、李两家,尽释前嫌……”

    ……

    秦南军营地西北角,在得到了蒙武的命令后,李由大喜过望之余,也像蒙武一样,在选择自己的先锋官,因为连日阴雨,这一带又多溪流的缘故,所以南郡兵的百乘战车,速度恐怕也快不起来,应对这种复杂的地面状况,还是得靠步兵。

    “孟嘉!”

    鄀县县尉,率长孟嘉出列,却听李由问道:“此去战场三十里路,鄀县兵要走多久?”

    孟嘉一犹豫道:“两……两个时辰……”这已经是比一般行军快一倍的速度了。

    但李由却很不满意:“如今莫时将尽,你要走两个时辰,下市(15点到17点)才能抵达?”

    李由很不满意,又喊了另一个人:“黑夫!”

    “下吏在!”

    黑夫一个激灵,迈出一步应命。

    “你呢,安陆兵又要走多久?”

    黑夫下拜:“都尉要我多久到,吾等便能多久到!”

    “一个时辰抵达战场,将我的将旗插在楚军侧后方,可能做到?”

    秦一里三百步,一步1.38米,一里四百来米,三十里也就是12公里……后世普通人的步行速度大概5公里每小时,放在眼下这崎岖泥泞的道路上,一个时辰走七八公里已经不错了。

    但黑夫还是咬了咬牙:“能!”

    “善!”

    李由十分高兴,心中人选已定。

    “黑夫为我前锋,为我军开道,披荆斩棘,击退楚军游骑斥候,若能按时抵达战场!本都尉允诺,待此战之后,安陆千人,优先论功!”

    很快,蒙武已经下令其他两万军队向前开拔,与拦路的楚军景氏族兵鏖战在了一起,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却也给黑夫他们向西急行军赢得了时间。

    待到黑夫告辞先行时,李由又喊住了他,将自己的戎车、马匹都给了他,并勉励道:

    “黑夫,战后你能否入咸阳为官,入大王之目,便在此一役了!”

    ……

    李由给黑夫的车马虽好,却并没有什么卵用,才走了几里,就陷入泥泞的道路上动不了了。

    “这鬼天气,这鬼交通。”

    眼下的道路已是淮北的通途大道,却只相当于后世没有铺水泥的村级公路,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

    “抛下车舆。”

    黑夫索性下了马,一脚踩到尚未干涸的泥土里,命令道:“抛弃一切多余之物,只带着甲胄兵器,轻装前行!”

    在黑夫眼中,其实这次行军,算不上什么,要知道,后世警校里,也有一个“10公里越野”的项目,一般记集体成绩,带单兵装具,最后一名在一个小时之内到终点算合格……

    他们两小时走12公里,已经十分轻松了,后世随便一支部队都能轻松完成。

    但在这时代,能达到这个速度,已经很不得了了,毕竟这年头的军队,以三十里为一顿舍。

    路况时而干燥,时而泥泞,泥泞的地方,虽有利咸带着一行人在前铺木板,但依然得一脚深一脚浅地过去,速度犹如龟爬。

    抬头看看太阳,黑夫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他们却只走了十五里不到……

    这样的话,是没法按时抵达战场的!

    “光走不行,得跑,小跑!”

    黑夫做出表率,背负上了自己的装备,从队伍中段,向前小跑前进,牡扛着大旗在其身后。

    于是,一千名安陆兵就惊讶地看到,自己的率长,将剑和盾牌背在身后,头上顶着沉重的胄,就这样从自己身侧跑过!

    一边跑,黑夫还让季婴和几个传令兵向士卒们传达自己的话。

    “二三子,此战有王老将军指挥,与楚军屡败之师交战,必胜!”

    “李都尉允诺,说战后,先锋优先论功,于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为吾等争来了先锋之旗,故而,只要能及时赶到战场,成为最先王老将军驰援的一支,每人一级爵位,何足道哉?”

    季婴很接地气地高呼道:“然也,前方不是战场,是一片片上好的良田房宅!”

    “这脚下的路也不是路,是爬往功爵的梯子!”

    “爵位!土地!”五百主东门豹也不失时宜地高呼了起来。

    队伍之中,士伍王瓜迈开小短腿,开始咬着牙前行,黔首冬葵也感觉,脚下平添了无穷的力量!

    想到爵位,想到土地,众人就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齐声高呼起来,在黑夫的表率下,也纷纷开始小跑起来。

    过去半年时间里,除了玩球外,众人也没少被黑夫督促着绕着营地跑步,所以体力不必发愁,一时间,部队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此时此刻,黑夫已从队伍中段,跑到了最前方!小陶则带着一百名或持弓弩,或持剑盾的短兵亲卫,死死跟在黑夫左右,唯一保有马匹的斥候,也艰难越过兵卒,四散索敌,排除楚军半路留人设伏的可能。

    然而,此时此刻,已经与秦军鏖战两个时辰的楚军,只能相信景氏兄弟能阻挡一切来敌,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派来阻截?

    安陆千人,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他们迈过沟壑,踏碎春花草木,惊走了麋鹿野狐,终于在距离战场数里一座小丘旁,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喊杀声!

    在若隐若现的刀兵碰撞和嘶喊声中,他们还听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歌声……

    “率长,有歌声!”

    带着人又铺好一个沟壑的利咸抬起头,有些恍然地看向黑夫。

    黑夫亦面色一变。

    南郡人、安陆人听得懂这歌,这是他们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熟悉,是因为此乃楚音,是他们也在说的荆楚方言。

    陌生,是因为这首歌曲,自从安陆归秦后,黔首们从出生到死亡,几乎是没有机会听到的。

    那是数万人一起发出的吼叫!所以他们甚至能听清楚其词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黑夫一个激灵,让众人继续前行,他则爬上了这座长满荆棘的小丘,举目而眺。

    天空是阴郁多云的,地面是泥泞青绿的,前方数里开外,一个绵延十多里的广袤战场,仿若一副被红与黑沾染的壮丽油画,赫然浮现在他面前!

    红色的是鲜血,是红土,还是楚军行伍的颜色。

    黑色的是石头,是泥巴,还是秦军战阵的色彩。

    因为隔着太远,黑夫看不到王翦、项燕的帅旗,也看不到具体的作战细节,只能看到红黑两色,正在战场中央,打得难解难分……

    而他们听到的嘹亮歌声,正从楚阵后方发出,这是在为冲锋楚人助威,其声震动四野!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黑夫听出来了,这是《国殇》,是楚人的战歌!

    伴随着楚歌一曲,黑夫看到,一阵阵赤色的海潮重新涌动起来,自东向西,朝黑色的礁石猛地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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