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九月初,南郡各县征召的兵卒集结于鄢,计有兵卒万余,民夫上万,由郡尉李由任都尉,虽然和上次一样都是都尉,但这次带的是超编的军队,且是花了数月时间训练过的,含金量完全不同。

    黑夫来报到后,李由便让他留在大帐内,与军佐冯敬以及几个率长一起商议军务,讨论了将军王翦这次伐楚可能会采取的策略。

    当听黑夫说,王翦将军用兵一向求稳,此番很可能也会缓缓对峙推进时,其中一位率长忍不住提出了反对意见。

    “我以为,王将军用兵,可不是‘求稳’二字能言表的。”

    黑夫看向他,却见此人三十有余,面色黄,长须及胸。

    “这位是?”

    “此乃鄀县尉,公大夫孟嘉。”

    冯敬为其介绍道:“孟率长亦是频阳人,与王翦将军是同乡,做过王将军的部将。”

    孟嘉自诩为王翦旧部,说起了一场在秦王政十一年(前236年)发生的战争。

    “王将军领兵攻打赵国阏与,时我亦在军中任屯长。此阏与乃是太行山系中的要地,道远险狭,先君昭王时,赵将赵奢曾在此以‘狭路相逢勇者胜’之策,大败秦将胡阳。当时赵军采用了与赵奢一样的战法,先占阏与北山高地,居高临下,而我军不便仰攻……”

    “王将军虽为将多年,但名声不显,世人亦不知其能。当时他领军只十八天,便令军中满百石的军吏出列,并从十万大军中的十人中选出两人留在军中,最后得两万精卒,一举攻下北上及阏与,又卷甲趋行百里,东进攻取了赵国九座城邑!”

    “我侥幸得以被选入这支精兵中,立功升为不更。”

    那是王翦的成名战,看得出来,这位王老将军当时用兵非但不“稳”,甚至有点激进。

    孟嘉是典型的关中军功家族出身,不但有从底层历练的经历,还知道点兵法,他道:“再者,兵法亦云,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故我以为,王将军此番秋收进军,或是要像阏与之战一样,疾攻楚地,争取落雪前迅速占领淮北,待到明年再徐徐进取淮南。”

    黑夫却摇头:“此战与阏与不同,乃是灭国之战,楚军远未到摧枯拉朽可以击溃的地步,只能徐徐图之,急胜为下。上次李信将军伐楚,便是失于过于急躁冒进,故我以为,王将军应会谨慎行事,像灭赵之战一样,以正合,以奇胜!”

    两人在此争论,却一时间得不出什么结果,李由便止住了他们,笑道:“王将军的用兵意图,汝等在此争议也无用,待下月与大军汇合,便能知晓了!”

    而后他指了指地图:“将军有令,南郡、巴、蜀、汉中四郡之兵,于九月中旬,在宛城集结,与南阳郡兵合兵!再静待王将军之令!”

    这五郡之兵、民夫,共计十五万人,可以视为伐楚大军的南方军团。

    这么多人,光是粮食,一个月就要吃二十万石,还不算沿途运粮损耗,消耗是极大的。

    黑夫心有所动,待到军议结束后,便留下来问李由道:“郡尉,我听说,南郡今年稻、粟增产近六十万石,这些粮食多是公田所产,可直接充为军粮,是否也要由吾等押送北上?”

    这是堆肥沤肥之法的效果,郡守腾今年肯定能在各郡的备战竞赛里拔得头筹,虽然远不如预期,但也够15万人吃三个月了。

    李由却摇了摇头:“虽然叶郡守有意如此,但王将军却驳了此议。”

    “这是为何?”黑夫有些诧异。

    “王将军派使者传信说,让南郡将粮食屯着。”

    李由让他附耳过来,低声道:“或许等大军攻至淮南、江东时,能派上用场!”

    黑夫一听此言,顿时一愣。

    这旗竖的!看来王翦对此战能胜,亦是信心十足啊!

    ……

    与此同时,王翦亦已带着二十万关中子弟,出函谷关,往颍川郡而去,这位老将军这半个月里别的事没干,派回咸阳向秦王请求增加封赏田地的使者,便有五批!

    如此作态,就连王翦手下的裨将羌瘣也看不下去了,大军抵达三川郡洛阳时,他便劝道:“将军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犹如乞贷,实在是有些过了……”

    王翦却长叹一声,对自己的老部下讲起了一件事。

    “羌瘣,你应知道先君武王时的丞相甘茂事迹吧?”

    羌瘣垂首:“羌瘣虽是粗人,但亦听说过一些。”

    王翦负手而谈道:“当年武王与甘茂君臣相得,有一日便对甘茂说,寡人有一心愿,欲车通三川,以窥周室之鼎。而欲通周室,必破韩西境,于是甘茂奉命领兵攻打韩国大县宜阳。他深知秦军越崤函之险,行千里而攻坚城,数月难下。于是在临行前,便对武王说了曾参杀人和乐羊谤书的故事,与武王在息壤盟誓,希望武王勿疑。”

    “果然,甘茂攻宜阳的五个月间,朝中多有大臣诽谤甘茂,武王亦犹豫了数次,最后念在息壤之盟,才坚持不召回甘茂,甘茂才能攻陷宜阳……”

    王翦说完了甘茂之事,又说回了自己:“数年前,我灭赵破邯郸,唯赵嘉迁代;又伐燕,残燕上下两都,走燕王于辽东;而吾子王贲灭魏,灌大梁,百年雄都夷为平地。纵观三代以来,岂有一门父子二人连灭三万乘者?有这样的臣子,哪怕是圣王,也会有所顾虑吧?”

    “是故,大王在第一次伐楚时,便不欲用我,使我再多灭国隳城,立难赏之功。偏信李信,是为了提拔年轻人,在军中抗衡王氏影响。直到李信大败,不得已,才亲至频阳让我强起领兵,虽答应了我必六十万方可灭楚之建言,但心中亦有狐疑。”

    有白起拒绝秦昭王出兵伐赵,最终落得个自刎杜亭的前车之鉴在,王翦是不敢拒绝王命的,唯有接过虎符。

    也只有对跟了他十来年的羌瘣,王翦才能说出憋了许久的实话。

    “如今,大王举国大军六十万委于我手,更胜当年甘茂所率的十万之师。大王对我的信任,不如曾参的母亲信任曾参,甚至不如秦武王信任甘茂。灭楚之难,亦胜过攻克宜阳十倍!眼下还好,等到大军久顿于外,日费千金时,朝中会向大王进言诽谤的,绝不止三人!”

    “如此情形,我已被逼到了刀尖之上,我唯恐大王也象曾母投杼一样,坐而疑我。只能三番五次大索良田美宅,做出一副战后要继续养老之态,并以子、孙在咸阳为质,如此,方能安君心……君心安,我亦能安心统兵,以正合以奇胜,则楚必灭!”

    一席话罢,羌瘣恍然大悟,下拜道:“将军深思熟虑!”

    但随即,他又抬起头,说出了自己的疑虑:“但以下吏所知,大王乃是千古难见的睿智之君,其志足以包揽天下,其胸襟宽广能容人,连那韩国降将叶腾也能信任,让他做南郡郡守,放手施政,又岂会猜疑宿将呢?将军是不是多想了?”

    王翦也笑了笑:“也对,或许是老朽多虑了,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人越老,越是疑神疑鬼起来了,方才的话,只当是老朽糊涂,你勿要外传……”

    直到羌瘣告退,王翦才收起了笑容,羌瘣是陇西羌人,心思简单,受秦王礼遇恩典,便甘愿将心掏出来,但他却不清楚,大王的真正性情!

    王翦可谓是看着大王长大的,所以知道,王信人,但王又怚而不信人!

    王喜欢《韩非子》,喜好以术、势来驾驭群臣。他可以信那些能够驾驭的人,比如南郡守腾。

    叶腾出卖韩国,反戈灭韩,在山东士人眼中,可谓道德低劣,虽是能吏,但朝中亦有不少人鄙夷,可为何他偏偏得到了大王信任?

    因为叶腾挥师灭韩,颍川的旧韩贵族皆恨不能生食其肉,而世人亦不齿,他若没了大王庇护,便无立足之地,所以秦王可以放心地用他,而不担心叶腾会背叛。

    叶腾倒也聪明,他知道为何能得到秦王信任,于是去了南郡后,又一次断了后路!上任百日,便大肆索拿盗贼,捕杀族灭豪长不留情,行政暴烈,得罪了不少当地豪长氏族。

    这法子比王翦的问舍更绝,直接把自己的”狡兔三窟“给堵死了,于是秦王对叶腾越发信任,眼看这次南郡丰收,多了献军粮六十万石,秦王可能将叶腾调入朝中任职……

    而与叶腾相反,眼下的王翦,手握六十万大军,远在千里之外,俨然成了秦王“难以驾驭”的人,他只能以索要田地的方式告诉秦王:老臣并无异心!

    相信秦王以之慧,是能够领会,并辨别哪些越来越多的谗言诽谤的。

    王翦不由叹气:“终归是下乘手段,若是能像张仪那样,每次都能将功劳归于主君之力就好了。其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为这是张仪之功,而贤秦惠王,故终惠王之世,都能不被怀疑。”

    想完这些后,王翦辗转难眠,六十万人的担子在肩膀上,亦是不轻,他开始明白了,为何当年长平之战前后,武安君白起会经常夜不能寐,身体恶化生疾。

    老将军索性重新起身,点燃膏油灯,摊开了地图,手指在一条条道路上移动,一座座城邑处游走。

    眼下是九月中旬,关中二十万人已至洛阳,南郡、巴蜀、汉中、南阳十五万人亦集结在宛。

    三川、颍川十万人已等待多时。

    河东、太原、赵地十五万人亦抵达白马口,随时可以渡河,前往砀郡驻扎。

    秦国的战争机器在轰鸣,六十万大军,已渐渐向楚境逼近。

    王翦也很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

    “项燕,老夫来了,带着秦之甲士锐卒,来势汹汹,不知你可准备好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距离昭襄王葬礼时,项燕随春申君来咸阳吊祠,与守宫郎官王翦那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当年的两个少壮将军,在寒冷的宫殿里,聊了许久兵事,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但当时的他们却也有一种感觉:对方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现如今,他们皆到垂暮之年,本以为要失之交臂了,却不曾想,终于有了交手的机会!

    王翦很清楚,这是决定天下最终走势的一仗。

    自己胜,则九州一统,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就此结束;项燕胜,则荆楚苟存,八百年楚国社稷能够延续。

    虽然王翦抱怨说秦王对他的信任,远不如秦武王之于甘茂。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目光看向地图上的楚都寿春,王翦从斑白的胡须中,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项燕,楚王对你的信任,又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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