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作者:猫腻


    范闲看着四顾剑,沉默少许之后,往床头的方向挪了挪,伸手探到这位大宗师的脑下,伸进了枕头下面。这个动作极其缓慢,他手背及腕上的皮肤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枕头里塞着的麦壳,以及那些散乱在枕上草乱而无力的细细枯发。

    手指头碰到了一个硬物,范闲的指腹轻轻一触,便知道是一本粗布包着的小册子。

    收手将这本册子取了出来,范闲没有马上掀开粗布,而是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册子,与心里的猜测做着印证。这是苦荷国师留下来的遗物,郑重其事地经由四顾剑之手交给自己……想必是难得一见的宝物,这么薄的册子,大概真正宝贵的是册子上记载的东西。

    四顾剑也不催他,只是平静而漠然地看着墙角,就像他不在自己的身边,就像他先前没有伸手到自己的脑后。

    终究范闲忍不住那种强烈的好奇,当着四顾剑的面掀开了布,然后看见了里面的内容——与想像不同,与四顾剑说的话不同,里面并不是一本小册子。

    而是两本小册子。

    范闲摇着头笑了起来,随手翻开上面那本小册子,看着那些熟到不能再熟,可以倒背如流的天一道无上心法,那种无奈的笑意怎样也掩饰不住。

    四顾剑临死前亲自指点自己关于心意剑意的学问,苦荷临死前念念不忘把天一道的心法送到自己手上。范闲的嘴里有些苦涩,看来这些老一辈的老怪物们,真的是一群怪物,居然会把抵抗伟大庆国皇帝陛下的最后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大宗师离开这个人世之前,想给庆帝留下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而庆国之外的敌人已经不足惧了,所以这个人选必须从庆国内部挑选。

    苦荷让二弟子强行延绵陈萍萍的寿数,在西凉路布下棋子,就是算准了在他死之后的天下,范闲这个年轻人,一定会与他的便宜父亲,因为当年的事情,因为现在的事情,出现一些可以被北齐利用的缝隙。

    四顾剑将东夷城双手送给范闲,却也是给范闲背上了一个大包裹,很沉,很重。

    “你们还真是很瞧得起我。”范闲耸耸肩,手指头轻轻地敲打着青山一脉视若珍宝的无上心法,说道:“或者说,你们也太大胆了,居然把虚无缥渺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你妈是我们东夷城的人,我寄希望在你身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四顾剑沙哑着声音说道:“不过苦荷这死光头,居然也肯送给你一分大礼,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范闲看着天一道的心法发着怔,想着苦荷临死之时,只怕还以为自己从海棠那里学的,只是改良版的天一道心法,却不知道海棠因为担心他的伤势,而不顾师命,将真正的天一道内门心法传给了他,那还是在遥远的过去,遥远的江南。

    不知道海棠现在在草原上做什么,那边胡歌已经闹起来了,西胡内乱已起,她再有才能,远离北齐国境,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苦荷临死前把真正的天一道心法交给范闲,自然是希望集合数人之力,在这个世间再造就一位大宗师。

    “学的太杂,并不见得是好事。”范闲说道。

    四顾剑斜乜着眼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是知道你早就学会了青山一脉的东西,看来苦荷没和你照过面,所以并不知道这一点,他送的这个册子确实没什么用处。”

    “不过这个册子对剑庐的弟子还是有些用处的。”范闲静静地看着他,天下四大宗师,就只有苦荷与四顾剑广收门徒,以四顾剑擅于授徒之能,忽然间获得了天一道的秘藏,岂有不大加利用,传于弟子的道理。

    “这是给你的,而且是死光头之前对我的信任。”四顾剑微傲说道:“我不屑看他的东西。”

    范闲唇角微翘,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我不把十家村的事情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把这本册子给我?”

    这话或许说中了四顾剑的心事,四顾剑必须要判断范闲对于庆国皇帝到底有几分忠诚,对东夷城可能将有几分照看,才能最终下决心,而转交苦荷遗物,自然也是决心之一。

    但是这位大宗师并不承认这一点,他只是冷漠说道:“这本册子你本就学过,我给不给你,能有什么区别?”

    “可是下面还有一本。”范闲的眼眸渐渐平静起来,拾起第二本小册子,盯着四顾剑问道:“四大宗师并称于世许久,你不屑去看天一道的功法,那是因为你对苦荷一脉的功法十分熟悉,知道再练到如何境界,也不可能让剑庐有质的飞跃。可是难道你不好奇,苦荷郑重其事交到你的手里,与天一道内门心法放在一起的小册子是什么?”

    那本小册子更薄,约摸只有二十几页,范闲的手掌摁在册子之上,含笑看着四顾剑,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当然感兴趣,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苦荷这死光头除了那些用来种花种树的烂真气外,还有什么别的能耐。”四顾剑沙哑着声音说道:“你先前说学的杂有什么用?学的杂当然有用,即便你不用,也可以参详着。”

    “所以您参详了一下。”

    四顾剑没有否认,冷漠说道:“我要当邮差,看一眼总是可以的。”

    沉默半晌之后,四顾剑微阖双眼说道:“可惜,我看不懂。”

    当他说这句话时,范闲已经好奇地翻开了下面那本小册子,他对里面到底记载的是什么,大感兴趣,然后当他翻开这些薄薄的书页后,却失望了起来。

    四顾剑都看不懂的东西,范闲自然更看不懂,就武学的境界与悟xìng灵xìng而言,范闲比这位大宗师差的太远,他失望地看着书页上面奇怪的字眼,奇怪的词汇组合,死死盯着,却是一无所解。

    “普瑞马唯拿,普瑞狗……”

    “踢阿莫……”

    “德维西……”

    …………剑庐上空的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只有远处的海面上还泛shè着深蓝的幽光,映到陆地上后,深蓝已淡已灰。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范闲叹了口气,将这本小册子放了下来,他本想着苦荷留下来的法门,如果自己不懂,也可以与四顾剑互相参详一下,毕竟大宗师这种怪物,死一个便少一个,这种向四顾剑讨教苦荷遗物的机会,再也不可能有了,至少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了。

    然而他无奈地发现,自己竟是连提问的可能都没有,因为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怪异,组合是那样的不合逻辑。

    老少二人在房内一坐一卧,其实都在思考着苦荷留下来的最后一本小册子。

    四顾剑忽然睁开双眼,眼眸里涌过一丝疑惑,缓缓说道:“三年在山顶上,苦荷曾经比过一个手式。”

    山顶,自然是大东山顶,那一场风云际会的宗师战。闻得此言,范闲顿时心中一动,认真地倾听,然而四顾剑咳了两声后,又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么手式?”范闲皱眉问道。

    “应该是……西方的法术?”难得的四顾剑也不自信起来,因为在他看来,在这片大陆所有的武者心中,西方的法术以及修练这种法术的法师,都是鸡肋之中的鸡肋,以苦荷的境界实力,怎么可能花时间去修习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然后听到这句话后,范闲却福至心灵,双掌缓缓地合在胸前,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难以自禁地摇了摇头,笑着叹息道:“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

    “西洋文字,只不过是直接用咱们的文字按音节翻了过来。”范闲耸耸肩,说道:“我大概是七岁的时候用这种法子,没想到苦荷大师这么牛的人物,居然也用这种幼稚的法子。”

    当然,能让范闲想到这点的,不仅仅是那些奇怪的词汇上面,给他带来一种西式翻译小说的熟悉感,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当年也曾经苦练过三块肉喂你妈吃,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想到了前世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

    金先生写的,关于九yīn真经、郭靖那个傻子,乌里抹黑那张人皮。

    …………四顾剑皱了皱眉头,说道:“西洋文字?难道真是什么法术的东西?那有什么狗屁用。”

    “谁知道呢?”范闲有些头痛,看着手掌上的两本小册子,想了半会儿,认真地揣进怀内,说道:“苦荷大师留给我,想必还是有些用处的。”

    “不要把jīng神放在这些没有用的事情上。”四顾剑开口说道,他依然对西洋的蛮荒东西,保持着先天的鄙夷,这大概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自然俯视。

    “兼容并蓄,拿来主义。”范闲应道:“谁知道我学了后会有什么好处。”

    “你能看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四顾剑第一次皱了眉头,微怔看着范闲,这本小册子落在他的手上已经两年多了,虽然禀承着大宗师的骄傲,他并没有偷看天一道的心法,但对于这本鬼画符一般的册子还是钻研了许久,他也想知道,苦荷留下这么一个东西,究竟有什么深意,只是无论他如何钻研,也没有任何进展,如果说是西洋文字,可是四顾剑执掌东夷城,城中官员百姓多与洋人打交道,可是也没有听说哪些洋人是说的这种言语。

    范闲笑了笑,说道:“我也得慢慢猜,以前学过一些,可是忘的差不多了。”

    是的,苦荷留下来的小册子,上面那些文字是意大利语,而庆国、东夷城打交道的洋人,基本上cāo持的都是一种变形后的西班牙文或是英文,范闲也没有怎么认真研究过,反正大致上是那么一回事。

    而范闲学过意大利文,前世大二时选修过。

    这是巧合还是缘份?

    …………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了,四顾剑需要交待、移交的事情,已经和范闲做完了彼此间的参详。范闲从床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间微垂眼帘,认真问道:“我始终还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我。”

    叶轻眉确实算半个东夷人,但明显她当年在庆国付出的心血更多,任何一个看过那张黄衫女子蹙视河堤图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仅仅因为所谓户籍,便将整座东夷城的zì yóu存在,放在范闲的身上,放在这个曾经让东夷城吃了无数血亏的庆国年轻权贵身上,难道不需要一个理由吗?

    四顾剑说道:“所谓人之无癖,不可交也。我曾经论断,你对世间无心,故而不能大成。然而人之无癖,不外乎两者,一者乃圣人,一者乃假人。”

    “你便是一个无癖之人。”四顾剑继续说道:“但大东山之后,于我而言,你却陡然生出了些真xìng情……只是一直被掩藏的极深。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往前者的路上走。”

    “这个世上能有这样不为一己之私利,一国之私利,只为自己的心意安宁而行事的人吗?”

    四顾剑双眼淡漠地看着他:“以前曾经有一个,我希望以后也能有一个,如果赌错,那便错了,我并不在乎。一个将死的人,总是最勇敢的赌徒。”

    范闲沉默许久,然后走出了静室,走到了剑坑的旁边,看到了王十三郎,正悲伤地流着无声眼泪、正像孩子一样用袖子抹着眼泪的王十三郎。

    坑内千剑冰冷。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走入了静室,片刻后所有剑庐的弟子都肃然地走入了静室,包括云之澜在内,没有人发出任何一丝声音,没有人去看剑坑旁的范闲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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