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不夜侯

作者:月关

这个年代的秦淮,杨沅第一次来。

他是见过后世的秦淮的。

白日里的秦淮,水脏的一言难尽。

河畔两岸仿古的楼阁,也透着寒酸。

夜晚的夜淮,却是红绿参差,灯光明媚。

于是那秦淮,就像一个浓妆艳抹的舞女,在昏暗的灯光下,异常娇媚起来。

但,逢场作戏终是作戏,少了几分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这个时代的秦淮,夜晚的灯光效果没有后世那么好,

可唯其如此,这真实的秦淮,才满满都是声色犬马的味道。

秦淮河畔,喧阗达旦,桃叶渡口,喧声不绝,一派升平歌舞气氛。

丝竹弦管之声,笑语喧哗之间,倡女侑觞,寻欢作乐。

桨声灯影,十里秦淮,艳色粉黛,争妍斗艳。

这个时代没有秦淮八艳,但并不意味着秦淮河上没有行首。

张孝祥邀杨沅同游,便请了四位秦淮河上的名妓伴酒。

画舫轻轻荡漾在贡院和夫子庙一带的闹市区,这里勾栏瓦舍人烟凑集,十分的热闹。

一船两状元,四行首。

四位行首,都是身娇体软、谈吐得趣的花魁人物。

船上两个男子,都是状元出身,都是朝廷重臣,一个建康留守,那是现管的官儿。

一个是当朝的少保,功勋赫赫,文武双全,名满天下无人不知。

所以,四个绝色美人儿自是竭力奉迎,只盼哄得两人心悦,能留宿一晚。

哪怕没有缠头之资,那也是大大地抬了她们的身价。

若是能讨得状元公的欢心,把她们接回府去做个小星,这一世便也有了圆满的归处。

只可惜,两人的兴致都不在此。

秦淮河曲水碧波,灯影朦胧,杨沅和张孝祥浅谈低语,十分的安静。

四个绝色女子毕竟是秦淮河上行首级的人物,只消片刻便也了解了二人的态度。

她们便安静下来,不再刻意的做出娇娥罗绮、偎香倚玉的姿态,也不在他们耳边做些呵气如兰的挑逗之语,只是娴雅文静地为他们布菜、斟酒。

“可惜,可惜!”

张孝祥拍着船舷,想起眼看到手的大好局面骤然毁于一旦,犹自痛心不已。

杨沅担心他说出什么有失分寸的话,为他带来大祸,便向四个少女递了个眼色。

四女会意,悄然退出了船舱。

杨沅笑道:“安国兄不必气馁,这天下事,可也不必都由着我们做了。

子孙后人无事可做时,说不定就成了纨绔,这家业只怕败的更快也说不定。”

张孝祥脸上虽然有了醉意,双眸却仍一片清明。

他瞪着杨沅看了一阵儿,苦笑摇头道:“子岳,你倒是豁达。我这心中,终是不甘啊……”

他叹息一声,向船外看去。

画舫旁边,有一条小船经过。

船上两个士人,只有一个船娘撑篙。

看到这边舱中也是两个士人,气度容颜俱都不凡,其中一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顾盼之间,更是格外的有魅力。

那小船娘忍不住含羞一笑,便抛了个媚眼儿过来。

她不知杨沅“蛰龙功”愈发深厚之后,就如高舒窈修炼了媚功,自然而然便对异性更具诱惑力。

她只是与杨沅打了个照面,便觉得心中小鹿嗵嗵地乱跳起来,耳根子都有些红了。

所以,情不自禁地抛了个媚眼儿过来。

她虽不是青楼女子,可夜夜秦淮泛舟,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不是寻常女子的做派了。

如果是这位公子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偶然邂逅,一夕缱绻,她也不是不可以。

杨沅微微歪了下头,坏坏地对小船娘wink了一下。

如果是颜姐在这儿,肯定要捶他一下,娇嗔他又学黎明。

小船娘哪受过这样的挑逗,一篙失了准头,险些一跤跌下船去。

待她慌乱地稳住了船头,杨沅所乘的画舫已经悠然而过了,不由得怅然若失。

张孝祥看到杨沅与小船娘的这番互动,不禁哑然失笑。

“子岳,你此番回京,处境只怕不太好,你可知道?”

“我明白。”

杨沅皱了皱眉,既然张孝祥挑开了这个话题,他也就不隐瞒了。

“天子急召我回京,是不想我继续立功了,可阵前换将又是大忌。所以只好暂缓军事。”

张孝祥摇头苦笑道:“关中,长安啊……,若是唐朝太宗皇帝,定不忌惮臣下屡立灭国之功。”

杨沅笑道:“秦王是马上的皇帝,压得住众虎狼,如果李世民是咱们官家,只怕也是一般的作派。”

张孝祥一愣,问道:“子岳……不觉得愤懑?”

杨沅摇头:“有些遗憾而已。天下事,不必尽在这一世做尽了,天下事,也不必尽在一人手中作尽了……”

杨沅把玩着酒盏,看向两岸。

临河窗前粉红氤氲,各处河房都挂着大红灯笼。

这灯笼里是蜡烛或油灯,不比后世灯罩里边弄的是电灯泡,光线自然并不明亮。

可也唯此更有暧昧气氛,使那参差的楼阁于朦胧中更有意境。

杨沅道:“好在,西夏已经成为我大宋国土,陕西门户,也已掌握在我大宋手中。

鞑靼人不是好相与,贼亮扶持纳兀儿,早晚会引狼入室,东北的完颜驴蹄更是磨刀霍霍……”

杨沅说到这里,重又看向张孝祥,微笑道:“所以,何必担心呢安国兄,我大宋局面,从未如今日之好啊。”

张孝祥定定地看了杨沅一阵,问道:“那……子岳你呢?”

杨沅向他举起了杯。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杨沅微微一笑:“安国兄,明年,弟就三十岁了。”

张孝祥沉吟道:“三十而立……”

杨沅莞尔:“安国兄,我也可以三十而躺的……”

张孝祥顿觉哑然。

杨沅此时,倒是真动了退的念头。

不然怎么办呢?

他要为大宋打下这个天下,结果大宋的皇帝不许,他一怒之下,调过头来把大宋灭了?

反正他为大宋打下的大好局面,至少为大宋又能续命百年了。

这天下局势,未来还指不定会怎么走呢。

他是从未来过来的人,所看的历史比这个时代的人都更全面。

秦始皇、隋文帝、成吉思汗,他们都努力把自己做到了最好,给后人留下了最好的局面,可那又如何?

为万世谋太平就是个笑话,当口号喊喊得了。

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每一个时代的人应尽的义务,前人连儿子的事都未必做得了主,更不要说什么千秋万代了。

所以,杨沅是真的想的开。

既然皇帝忌惮他权柄太重,那他就躺在功劳簿上逍遥快活去。

三十岁就退休,躺在功劳簿上享清福,羡慕死后世那些六十岁还不能退休的牛马!

所以,杨沅是真的豁达。

只不过,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那放了兵权的人,确也得了善终,一生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可是这个规矩,已经被破坏了。

岳飞甘愿放弃了兵权,结果如何?

杨沅可不愿有朝一日,自己被勒死在大理寺,娇妻美妾俱被发配岭南,甚至被别人巧取豪夺。

孟轲曾说:“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

这还是战国时候的人物呢,是被儒家尊为亚圣的人物。

杨沅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理念更加不会受到愚忠思想的束缚。

如果他想躺平了,赵愭那小子却还不罢休……

小船娘撑着船儿追上来,经过他船侧时,幽幽怨怨地嗔了他一眼。

大有责怪这渣男既然对自己无意,为何要挑逗他的责备。

杨沅唇角一勾,轻轻一笑。

他的笑有些邪,有些坏。

小船娘的芳心,又忍不住卟嗵卟嗵地跳起来。

……

“杨沅赐宝刀予吴拱,吴拱立即换了自己的佩刀,把杨沅所赐宝刀挂在了腰间。”

“时寒似略有犹豫,终也跪接了宝甲。”

“李道闻听杨沅东返,遂避入了军营。杨沅途经鄂州,并不停伫。

但李道之女进京选秀,途中却进了杨沅的座船,一路同行,再未露面。”

“建康留守张孝祥主动迎接杨沅,伴其同游秦淮,对朝廷停战于陕西、调杨沅回京,张孝祥多有愤懑不平之语……”

赵愭看着枢密院机速房“鱼字房”送上来的一路对杨沅监视言行的秘奏,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吴拱为什么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杨沅所赠的宝刀?

吴家是不是对朝廷不断压制吴家军的行为深怀不满了?

时寒终是接受了赐甲,那他之前的犹豫,究竟是心知不妥还是惺惺作态?

他是杨政的旧部,而杨沅又是杨政的族弟……

李道似乎是故意避嫌,可他女儿却上了杨沅的船,与杨沅朝夕相处。

朕听说李道之女美艳,李道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朕本有意纳其女入宫。

纵不选为皇后,也可封为妃嫔,没想到她竟如此不守妇道。

这李道,究竟是避杨沅的嫌,还是避朕的嫌?

张孝祥深得先帝信赖,又是状元之才,他不可能不明白朕对杨沅的防范,为何却主动相迎杨沅,打朕的脸面?

赵愭越想越不安。

杨沅想躺平了,可是却比他卷起来的时候,却更让赵愭忌惮了。

上一篇:第823章 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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