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捞尸二十年

作者:龙飞

当我看到那个平躺在昏暗油灯下的人时,一下子晕了。

这一刻,我好像在注视着一面镜子,因为我看到的那个平躺着的人,是“我”。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更清楚自己,我确定我不会看错,那个平躺着的人就是“我”。可是,我的脑子迟疑了一下,猛然惊醒过来,这世上只有一个宝十三,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尽管我见过假师父和师父这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但他们之间还是有非常细微的差别。

可现在呢?我简直分辨不出那个躺在地上的“我”,跟自己有什么区别。

身段,脸盘,五官,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连脸颊上几点淡淡的雀斑也都毫无分别。

我惊呆了,而且说不出的诧异,我在想,这世上真的有两个相像到没有任何差别的人吗?

地上躺着的那个“我”,肚皮胀鼓鼓的,就和我之前吃了两个西瓜一样,快把肚子给撑破了。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知道,我和这个人现在就在船的底仓,我就想叫喊两声,把人给引过来。

然而,还没等我开口,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手脚突然颤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睁眼。紧跟着,他的双手双脚就和筛糠一般,在不住的发抖,那样子好像犯了羊癫疯,有些吓人。

我望着对方,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就这么抖了一会儿,更加让我难以接受的一幕,呈现于眼前。

我看见他的鼻子,嘴巴,同时钻出来一点绿油油的东西,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分辨不清那是什么,但转眼之间,那点绿油油的东西一下钻出了嘴巴,我终于辨别出来,那是一棵嫩绿的幼苗。

人的嘴巴里怎么可能长出来一棵嫩绿的幼苗?我目瞪口呆,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呆呆的看着那棵幼苗越长越旺盛。

幼苗从那个人的嘴里钻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胸膛开始蔓延,一棵幼苗,渐渐爬满了胸口,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认出来,那是一棵西瓜秧。

河滩很多沙土地,每年都有不少乡民在滩地上种地瓜,住在河边的人对西瓜是再熟悉不过了。我不可能认错,这个人的嘴巴里长出来的,就是一棵西瓜秧。

当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整个人就感觉要炸开了。油灯下躺着的那个人,很可能也吃了不少西瓜,吃的特别急,连西瓜子也没来得及吐,留在肚子里的西瓜子,开始发芽了?

我根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也吃了很多西瓜,也被困在了这条船上,这可能吗?

我的思绪纷乱,想到这里时,油灯下那个人胸膛处蔓延的瓜藤似乎慢慢的开花,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话,那这条瓜藤,等会就要结果了。

此刻,底仓的舱门被人给拉开了,舱门开合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锯子锯在一块破木头上,让人牙根子发痒。舱门一打开,立刻透进来几团明亮的火光。我的脑子大概还算是清楚,一眼就看到班主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入了底仓。

底仓的气味不好闻,而且没有窗子,特别的闷,班主轻轻皱了皱眉头,拿了一支烟出来,跟在身后的五叔立刻擦亮洋火帮她点烟。

班主吞云吐雾,可能是想用烟味来驱散船舱里的霉味,她一边抽烟一边走,走到我跟前时,看看我,又看了看油灯下面的那个人。

油灯下面的人很惨,到了这时候依然没有什么知觉。

“看起来,你还挺沉得住气。”班主淡淡笑了笑,说道:“你瞧清楚了吗?长青瓜的瓜子在肚子里发芽,然后长出来,等到开花结果,就会把一身血肉都吸光,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要是迟了,连我都救不了你了。”

我只觉得班主此刻的话有些可笑,油灯下面那个人跟我是没什么区别,但他是他,我是我,他嘴巴里长出一根瓜藤,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班主轻轻吐出一口烟气,说道:“到现在了,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开口就回了一句,然而,等我回出这句话的一刹那间,陡然就愣住了,我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我自己的声音竟然变的这么怪异。

这时,我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是那种嗓音很粗的女人。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句话说出口,整个人都呆了。

班主轻轻挥了挥手,顿时,两个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举着火把,另一个手中端着一面镜子。镜子擦的干干净净,直接举到了我的面前。

镜子里,折射出我的脸,看到镜子中的脸,我差点就昏了过去。

镜子中,是一个女人的脸,这个女人岁数应该不大,但长的特别黑,而且显老,两只眼睛很小,蒜头鼻子,嘴巴微微有些歪,而且是地包天,头发稀稀疏疏的,勉强扎了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辫子。

我不由自主的吸了口气,镜子中的女人也在吸气。到了这一刻,即便我再不想承认,再不想面对,可顿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出魂术?”我下意识的朝班主问道:“你会出魂术?”

“哎哟,年纪不大,知道的却还不少,知道出魂术。”班主受不了船舱里面的气味,接着又点了一支烟,冲我笑道:“你既然知道是出魂术,那还不赶紧给自己留条后路?要是你下半辈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你还要活吗?”

我的脑袋大了一圈,班主这么一说,就印证了我的猜测。

以前跟神算子在一块结伴闯荡时,听他讲过不少河滩江湖上的事情。神算子这人不管猥琐不猥琐,但见识很广,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知道。

出魂术,是青衣楼的绝技。这个青衣楼,可能是整个大河滩上门徒最多的一个门派,传闻,青衣楼的始祖是个唱戏的,因为嗓子好,被同行嫉妒,暗中给他下药,毁了他的嗓子。唱戏的没了嗓子,就等于废了,这人饱尝人情冷暖,幸好岁数还不算大,半路出家,跟一个方外道人学艺,学了整整二十年,等他再回到大河滩时,已经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人物了。

这个人虽然嗓子毁了,自己不能唱戏,不过还是很钟爱这一行,自己出钱组了个戏班子。他的本事大,只要他名下的戏班到各处去唱戏,就没人敢找麻烦,因此,渐渐的有别的戏班子想要挂着他的招牌,一来二去,很多戏班都给他递了门贴。

越来越多的人得到他的庇护,不仅仅是唱戏的,还有杂耍,戏法,甚至连街边耍猴卖艺的,为求一个平安,都拜到了他的门下。短短十年之间,大河滩上六七成的江湖艺人已经以他为保护神。因为青衣楼的始祖嗓子毁掉之前是唱青衣的,而且常年就坐镇在自己的戏楼里,所以,这个容纳了无数江湖艺人的门派,就被人称作青衣楼。

青衣楼到如今已经有五代了,聚集了不少能人异士。青衣楼一共有十二个分堂,不过在青衣楼内部,十二个分堂的称呼,是一月班二月班三月班,一直排到十二月班。

所谓的出魂术,其实就是从道家观想中引申出来的一门秘术。出魂术与观想最大的区别就是,观想是修行者自己对自己神魂的掌控,而出魂术是修行者对他人神魂的掌控。如今的情形,用脚后跟想想也能想得到,班主借用出魂术,把我的神魂挪到了一个丑女人身上。我自己的身躯,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只给你一晚上的考虑时间,等到天亮时,你若还是执迷不悟,可别怪我不客气了。”班主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班主走了之后,五叔和桃红来到我面前,各自看了我一眼。五叔的面容很和善,可我知道,他是个笑里藏刀的笑面虎,对他没有半点好感,转过脸不去看他。

“老弟,你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自己不觉得揪心么?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

“五叔,跟他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桃红在旁边接口道:“咱们整治人的手段那么多,一样一样用在他身上,死人也得开口。”

“以和为贵,以和为贵。”五叔站起身,朝着油灯下的那具躯壳望过去,说道:“天亮时,你要还是嘴硬,我们就把那个从你肚子里长出的西瓜让你吃掉。”

五叔和桃红转身走了,几个拿着火把的人跟着离开,船舱里顿时有空旷起来,只剩下那盏昏沉的油灯,还有油灯下的躯壳。

不得不说,他们这一招用的很毒,尽管没打我也没骂我,可就是把我自己的身躯摆在那边,让我眼睁睁的看着。

我的手脚都被绑的结结实实,使劲的挣扎了一下,却挣不开。就这么一挣扎之间,我借着昏沉的油灯光,看见身上好像穿着一件碎花布的衣服,脚上还穿着绣了金边的红绣鞋。

我的脑袋不由自主间又大了好几圈,玉顶炉的下落,我肯定不能说出去,但如果我不说,那就不会有好下场。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丢失了自己的躯壳,从今以后神魂附着在这个丑女人身上的话,会是怎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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