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

作者:二月河

四贝勒府可不是个没规矩的地方。咱们前面交代过,四爷胤祯是朝中出了名的“冷面王”。在外头,他处事谨慎,少言寡语;在家里,那更是治家严谨,说一不二。不知道底细的,只看到了他的“冷”,冷面冷语,以为他是个铁石心肠,不通情理的人。其实,他是面冷而心善。就说这府里吧,上自管家,下至奴仆,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个个都受过他的大恩。他从来不在仆人身上作威作福,而且赏罚严明。那位去请十三爷的戴铎,不就是从家奴升成管家,又从管家放出去当了知府的吗?知府这官儿不算小了,五品黄堂!要靠在外面钻营、巴结,得多少年熬啊。所以合府上下,对四爷是又感激又尊敬。常言说“敬而生畏”,只要四爷一声令下,没人敢消极怠工,更没人敢抗命不遵。今天,戴铎奉命请来了十三爷,他把胤祥送到后花园门口就不走了,轻声说:“十三爷,您老见谅。奴才只能送您到这儿,不奉我们四爷的传唤,园子里奴才不敢进去。”

胤祥知道四哥家规严,笑了笑说:“好好好,我认识路。戴铎,忙你的去吧。”

怎么?这后花园为什么管得这么严呢?原来,这里虽然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水谢鱼池样样俱全,却是四阿哥胤祯的书房所在,是他念佛静修,思考问题之处,也是他接见亲信商议机密大事的地方。家人仆役,哪怕是混到了戴铎这样的地位,混到了如今的管家高福儿的位置,不奉特别召唤,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十三爷来的时候,太子、三阿哥和四阿哥都在园子里的凉亭上,看来,他们已经谈了很久了。除了这三位皇子,还有一位四十来岁的书生坐在一旁,正在为太子算卦。他的身边放着一副拐杖。胤祥认识,知道他就是四哥十分器重和信任的布衣书生邹思明。这个邹思明,咱们在第三卷中说到过他。康熙二十二年,南京科场出了舞弊大案。邬思明煽动举人们闹事,五百多人,抬着财神冲进贡院,把主考吓得抱头鼠窜。因为风波闹得大大,康熙听了高士奇的进言,没有大杀大砍,只处决了几位主考,可是邬思明却因带头闹事,而被朝廷下令通缉。打那以后,邬思明潜逃在外,流落江湖十几年,一直等到大赦,才保住了性命。后来,胤祯奉旨出巡,半路上遇见了邬思明。俩人说得投机,四爷便收下了他,带回府里,敬若上宾。在外边给他买了房子,还专门在不准家人随便出入的后花园里,给邬思明修了一座小书房。这邬思明又黑又瘦,其貌不扬,还是个瘸子。有个家人无意中说了句笑话,说“邬先生走路好似风摆杨柳”。不想,让四爷知道了,他一怒之下,把那个家人打发到西域充军守边,品尝那“怨杨柳”的滋味去了。从此,府里上下人等,对这位邬先生,再不敢有一句二话,也再不敢有半点不敬。

那么,今天,为什么太子、三阿哥都来听邬思明算卦呢?还是因为咱们前天讲过的那个“宰白鸭”的事儿。康熙皇上在菜市口,灵机一动,任命八阿哥胤禩去清理刑部。这旨意一下,太子可坐不住了。这么大的事儿,皇阿玛怎么连个招呼都不给我打呢?他心中没底儿,就拉着三阿哥来找四弟了。

十三爷进来,邬思明只朝他点头招呼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太子,从卦象上来说,这是个否极泰来的吉卦。依学生看来,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您正和四爷、十三爷忙着户部的事,抽不开身。皇上临时决定,把清查刑部的差,派了八爷,这也是常情嘛,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学生送太子八个字:‘但做好事,休问前程’。”

“唔?此话怎讲?”太子不解地问。

邹思明从容不迫地说:“太子容禀。您只要按皇上的教诲,为君分忧,为国分忧,修身养性,努力去做就是了,不要担心自己的前程。太子立为储君已经三十多年了,皇上能为这点小事,迁罪于您吗?”

太子一想,唔——对呀,宰白鸭的事儿,与我无关。刑部的差既然派了老八,让他折腾去吧,我管他干什么。这么一想,他放心了。这些时,为了户部的事,与十三弟闹得不愉快,见老十三来了,太子也不想在这儿多待,便对三阿哥胤祉说:“三弟,邹先生既然这么说,我也放心了。咱们不谈这事儿了,走,陪我去看看你编的新书法。”说完,拉着胤祉走了。

胤祥心中一阵不痛快:这是怎么回事?大清早急急忙忙地把我叫来,说是要商议大事,怎么我一来他就突然走了呢?他这儿正生气呢,不防邬思明冷冷地撂出一句话来:“四爷、十三爷,请恕学生直言,太子的地位,恐怕危险了!”

胤祯大吃一惊,“什么,什么?邬先生,请说明白点。”

邬思明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说:“四爷,事情明摆着。太子在位已经三十多年,皇上对他是又疼爱、又不满。这次户部的差事办砸了,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就在这节骨眼上,刑部又出了事,皇上却派了八爷去当钦差。这是因为朝野上下,都在称赞八爷的才干,皇上是在有意地试探一下八爷,看他能不能办好这件事。当今皇上乃千古少见的英明之主,这个决策不是轻易做出的。说白了,是皇上要在办事的能力上,拿八爷和太子做个比较。如果八爷把刑部的差事办得让皇上满意,那太子……”

邬思明突然停住口不说了,但是,胤祯和胤祥不是糊涂人,他们能听不出这话外之音吗?父皇是要在太子和老八之间做个考查,做个选择。胤祯也好、胤祥也罢,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太子党”的人,如果太子倒了,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呢?四爷胤祯谋事细密,他疑惑不解地瞧着邬思明问道:“邬先生,至于这么严重吗?”

“嗯,还不止如此。四爷您想啊,皇上要在太子和八爷之间做个比较,这样的事,当然不能先和太子商量。可是太子协理朝政已经多年了,皇上决定的事,在下圣旨前,先给太子透个风,也不为过啊,皇上却没有这样做。君臣父子之间,疑虑、提防和不信任,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这,不是好兆头啊!”

四爷沉思着,又问:“嗯——先生说得有理。照您这么说,我们也要做些防备才对,是吗?”

邬思明淡然一笑,宽慰说:“哦,四爷和十三爷倒不必过于担心。这次户部差事停办,皇上把施世纶和尤明堂都放了外任,而且限期出京,不容迟缓。这是皇上为国家保存精英,保存忠良大臣的一片苦心哪。对他们两个尚且如此,对您们二位实心办差,又没大错的皇子,圣上岂能不加保全,一概贬斥呢!”

胤祥急了:“邬先生,那,那我们哥俩该怎么办呢?”

“十三爷,请稍安勿躁。学生刚才所说,不过是以大局而论。刑部的事,不是十天八天能办完的。太子再无能,皇上也决不会说废就废。请四爷、十三爷给学生一点时间,让我多看看,多想想,然后为四爷献一良策。至于眼下嘛,学生能馈赠二位的,只有四个字:静观待变。”邬思明站起身来,略一拱手:“四爷、十三爷,学生告辞了。”说完,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胤祥被邬思明这番话说得心神不宁,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正要说话,却被四阿哥胤祯拦住了:“十三弟,你不要着急上火,还是我那句老话,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呢。你也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什么事都揽着。咱们就按邬先生说的,静观待变,瞧老八能折腾出个什么样来。好了,好了,你什么都别说了。告诉我,你去看阿兰了吗?给四哥讲讲你的艳遇如何?”

胤祥垂头丧气地把去见阿兰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又说:“四哥,我真不明白,看阿兰的样子,像是变了心,可又像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任伯安呢,又非逼着她到我身边来。莫非,他任伯安想打我的什么主意不成?”

四爷思忖了一下说:“嗯,你想得对。阿兰是变了心,还是有苦难言,你可以暂时不去多想。即使她真的变了心,也没什么可惜的。天下好女子多得很,你还怕娶不上福晋吗?但是,任伯安这个人,咱们可不能不防。我派人打听过了,这个小小的京官书办,在六部衙门里说一不二,阿哥皇亲家里,他直出直进,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人物。他为什么要打你的主意,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你可得心中有数啊!”

老四、老十三在这儿发愁,老八可正在那儿神气着哪!一接到皇上派他当钦差去清理刑部的旨意,他马上就明白,出风头、显能耐,就在这一回了。太子和老四、老十三办砸了户部的差事,我要是办好了刑部的事,在父皇面前,谁高谁低,谁优谁劣,那还不是小秃头上的虱于——明摆着的吗?所以,圣旨一下,他马上递牌子求见,请父皇面授机宜。又大事铺张,把步兵统领衙门的兵调来一部分,严密地布置了刑部的关防。下令刑部大小官员,一律不许回家。而且封了大印,封了档案,封了天牢,把个庄严无比的刑部闹了个鸡飞狗跳墙。他自己呢,却稳坐府邸,按兵不动,一直到第七天的头上,才摆出了钦差大臣、阿哥皇子的全副仪仗、执事,前呼后拥地来到刑部。顺天府尹隆科多,见八爷的大轿来到门前,连忙飞跑几步,跪在轿前请安:

“顺天府尹隆科多迎候八爷。奴才奉了九门提督赵逢春将军的军令,在这里统管刑部关防。八爷有什么吩咐,奴才当尽力照办。”

八阿哥胤禩,从容不迫地下了大轿,向隆科多虚扶了一下,满脸堆笑地说:“隆科多,免礼,起来吧。你办事很得力,这外面的事,我就指望你了。”一边说,一边迈开大步,进了刑部大门。门前站立的戈什哈连忙高喊一声:

“钦差大臣、八爷驾到——”

这一声喊不要紧,惊动了刑部大堂上的所有官员。他们被软禁在这里,说是:“集中办差”,可是,大印封了,档案封了,有什么差事可办啊。大伙坐在一起,你看我,我瞧你,大眼瞪小眼,已经七天了。今儿个,正在愣神儿呢,忽听一声“钦差驾到”的传呼,几乎是人人心惊肉跳,个个变貌失色,“刷”的一下,全都站起来了。满族的刑部尚书桑泰尔,汉族的刑部侍郎唐赍成领头,急急忙忙地迎到大堂外边。但见八爷胤禩身穿团龙江牙海水袍子,项带东珠,气字轩昂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簇拥着十六名带刀侍卫,三十二名太监。刑部官员们一见这阵势,不敢怠慢,“啪啪啪”,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桑泰尔颤声说道:

“罪臣桑泰尔率刑部职官,跪迎钦差大人。恭请圣安,请八爷安。”

胤禩神色庄严地走到上首,沉着脸,冰冷地说了一句:“圣躬安泰。”又突然换了笑脸:“二位大人请起,各位都请起吧。”说着,回身大踏步走上堂去,在正中的公案后边坐下。待众人都跟进来之后,他笑眯眯地开言了:

“各位,这次本贝勒奉旨到刑部办差,受命已经七日,可是忙于查阅档案,没来刑部看望大家,劳各位在此久候,你们也都辛苦了。”胤禩这个开场白,说得十分客气,也十分体贴。刑部的官员们都在心中暗自庆幸,嗯,八爷不愧人称八佛爷,果然能体谅下情。可是,没容他们往下想呢,就听胤禩口风一变,突然严厉起来:“众位,国家设立刑部,为的是以刑法律条治理天下,使善良百姓能安居乐业、奸猾之徒无藏身之所。可是,在堂堂京师重地,圣上眼皮底下,竟然发生了‘宰白鸭’这前古未有的丑事!我已查过,现在在押的四十八名待决死囚中,还有四人不是正身。你们身为朝廷大员,受大清的深恩厚泽,操天下之生杀大权,这样做,对得起皇上的重托吗?对得起皇上爱民之圣德吗?”胤禩越说越气,“呼”的站起身来,把堂木“啪”的一拍:“隆科多,你进来!”

隆科多在门口候着呢。他真想不到,这位平日和善的八贝勒,发起脾气来,竟是这样的令人胆寒。听见八爷喊他,连忙进来叩头:

“奴才隆科多在!”

“摘掉桑泰尔、唐赍成的顶戴!”

“扎!”隆科多一挥手,几个如狼似虎的戈什哈拥了进来,把跪在地下的刑部尚书、侍郎的顶戴摘了。其余官员见此情景,都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心中不住地打鼓,不知这位八爷抓住了他们什么把柄。却听胤禩又开口了:

“即日起,刑部所有官员,一律脱掉官服,在衙门办差,随时听候本钦差传唤问话,不准回家。你们都知道,我八爷从来是宽容的,等案子查清楚,奏明圣上之后,自会有公正的发落。”说完,看也不看下边呆若木鸡的众官员,径自走下大堂,到签押房里坐下披阅刑部的档案文书去了。他心中暗暗高兴,这一手“敲山震虎”唱得还不错。看来,只要把这帮老官僚、京油子镇住,刑部的事不难办好。

哪知,他刚刚坐下,九阿哥胤礻唐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八哥,恭喜恭喜,你好得意啊!”

老八突然一惊,抬起头来:“啊?哦,是九弟来了,你,你不是病了吗?”

老九嬉皮笑脸地说:“咳,我哪儿有什么病啊,我是给八哥您瞧病来的。怎么,八哥您一点没感觉吗,您病得可不轻啊,要不要我给你请个大夫?嘿嘿……”

八爷糊涂了:“什么,什么,我病得不轻,九弟,你说什么胡话?”

“哈……八哥,你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谁不知道,你在咱二十多个兄弟中是最有人缘的人,为什么今天却办出这样糊涂的事儿?”

八爷更不明白了:“九弟,你越说,我越不懂了。我谈不上有什么人缘,不过是一向与人为善,仁义待人,不敢轻易作践人罢了。今天……今天我办了什么错事儿了。”

“咳,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做不明白;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自毁长城?”

“什么,什么,我奉旨办差,禀公办事,谁是我的长城,我又怎么自毁长城了?老九,你别给我绕圈子了好不好。”

老九知道,戏唱到这儿,得换角了,“好好好,我说不清这事儿,你和他们说吧。”老九说着,向屋外叫了一声:“十四弟,你们进来给八哥当面说吧。八哥,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甩手走了,把个八阿哥胤禩撂到这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一抬头,老十四胤礻题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随从模样的人进来了。老八定睛一看,啊!这不是任伯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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