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京办主任

作者:王晓方

金冉冉的长篇小说《天堂雨》终于出版了。由于出版社很看好这本书,出版过程中进行了精心的策划和宣传,书一经出版,便受到了几十家媒体的热烈追捧,金冉冉一夜之间就成了“80后”作家的领军人物。

丁能通得知金冉冉的《天堂雨》获得了巨大成功,心里由衷地为冉冉高兴,为了庆贺成功,丁能通心血来潮,约冉冉一起去登怀柔的箭扣长城。

早晨八点钟,从人民大学出发,奔驰车很快驶出了北京城。太阳照耀在斑斓的原野上,大地是五颜六色的,火红的高粱,金黄的谷子,干了胡子的棒子,老了荚的豆秧,连地边地沿上的野草都变成了墨绿色,结出各种果实的庄稼,全都显示出心满意足的样子。

一路上,冉冉都放着一首叫《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的歌:

十月的天空,

依稀晴朗,

阳光下许多故事缓缓酝酿,

车来车往,

最后你是否看见天使在飞翔,

月儿高高,

黑夜长长,

匆匆你走了,

命运没有方向。

“冉冉,如果《天堂雨》拍成电视剧这首歌可以做主题曲。”丁能通深情地说。

“哥,你说我的小说能拍成电视剧吗?”金冉冉充满希望地问。

“别着急,凡事水到渠成,歌里不是唱了吗,命运是没有方向的。”丁能通故作深沉地说。

“哥,你的朋友顾怀远最近又写什么了?”

“他好像要写一本《大拆迁》的书,是写官场的。”

“他的《心灵庄园》最近我看了,有点像卢梭的《忏悔录》,写得很灵魂!”金冉冉敬佩地说。

“冉冉,命运的确没有方向,谁能想到顾怀远会成为作家,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

“哥,多亏你没有事,但是我和凤云大姐为你担心死了!”

“冉冉,经过这场劫难,我明白了人有两怕,一怕活得不明不白,二怕活得过于明白。”

“为什么?”金冉冉不解地问。

“活得不明不白太可悲了,活得过于明白太可怕了。我过去有些方面活得不明不白,有些方面活得过于明白,结果险些铸成大错。”

“哥,我看你都快成哲学家了,你们官场上的人活得就是累,为什么不学着做一头快乐的猪呢?”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是属猪的。”

“哥,你不也是属猪的吗?”

“这么说这辆奔驰就是猪圈了!”

丁能通说罢,两个人哈哈大笑,却不知道有一辆悍马正尾随而来。

开悍马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县驻京办主任罗虎,车上还坐着两个皇县公安局的警察,都是黄跃文的死党,一个叫大李,一个叫老于,两个人是为查找魏国山的下落住在皇县驻京办的。

罗虎早就嗅到了丁能通与金冉冉的关系,罗小梅上次到北京交给罗虎一个任务:“虎儿,通哥是姐的,决不能让别的女人缠上他,姐不在北京,你时不时地帮我盯着他点,一旦发现有别的女人缠她,赶紧告诉姐姐。”

“姐,你放心吧,他要是敢找别的女人,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可不许胡来,伤了通哥,我可不饶你!”

“姐,还没嫁给他呢,就偏心眼儿了!”

“记住,他早晚是你姐夫。”

从那儿以后,罗虎经常开车尾随丁能通。很快就发现丁能通果然与一个女研究生打得火热,他还单独尾随过金冉冉,罗虎发现一个规律,丁能通一到周末就开车接金冉冉,罗虎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丁能通,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姐对你多好啊,你竟然背着她拈花惹草,小心点,找机会老子就把花给你掐了,把草给你拔了。”

机会果然让罗虎遇上了。周六一大早,他就领着自己的两个死党尾随丁能通,丁能通果然开车去了人民大学,但让罗虎没有想到的是,丁能通接完金冉冉,开车竟出了北京城。

罗虎开车一路尾随,一直跟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箭扣脚下的西栅子村,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是游览箭扣长城的大本营。

丁能通和金冉冉停好车后,进了一家叫“赵氏山庄”的农家饭庄,罗虎怕把人跟丢了,没敢找饭庄吃饭,而是让大李到杂货店买了面包和香肠。罗虎见一户农家晒着白布单子,让老于偷来,大李和老于谁也不知道罗虎偷白布单子干啥。

“罗主任,偷这白布单子有啥用啊?”老于纳闷地问。

“我估计丁能通和金冉冉今天回不去了,吃完午饭爬长城,弄不好要夜宿箭扣了,还他妈的挺浪漫的,我要他们浪漫不成!”罗虎恶狠狠地说。

丁能通和金冉冉在“赵氏山庄”饱餐后,两个人背着登山包走了出来。金冉冉今天装扮得格外美丽,一副专业登山队员的打扮。

丁能通的心情好极了,从坐落在土坡上的老赵家的院子里,向南望去就是“箭扣长城”,向西南方向可以遥望到“北京结”,那是丁能通和金冉冉此行的目的地。

几场霜后,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柿树、杏树、红枫都已经被秋霜染上了颜色,虽然白桦已经树叶凋零,但是,衬托在一片金黄或者火红之中,别具一番风韵。

古老的长城蜿蜒在五颜六色的群山之中,异常壮美!丁能通背着登山包,牵着金冉冉的纤纤玉手,向南出了村口,很快就来到了长城脚下。

经过一段爬升后,从一段坍塌的墙体的开口登上去,便开始走在起起伏伏的箭扣长城上了。放眼望去,是连绵起伏的苍茫野山,蜿蜒的长城在群山间跌宕起伏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哥,你在驻京办整天迎来送往,应该来这里很多次,怎么感觉像是第一次来呢?”金冉冉忽闪着大眼睛气喘吁吁地问。

“当官的才不会来这种野长城呢,顶多陪他们或者他们的家属到八达岭长城看看。”

“为什么?八达岭的长城人工雕琢得就像故宫的城墙一样,哪里有这里的长城有气势,别看这里的长城经历千年的洗礼,变得残破、荒芜,未经后来人的修整雕琢,但抚摸这些残破的城砖,我能体会到千百年前它雄壮的气势,更能感受到长城所见证的那些金戈铁马的历史烟尘。”

“说得好!不愧是作家,但是官当大了都难免养尊处优,他们才吃不了这份苦呢,我给肖鸿林当秘书时,每次出差只去三个地方。”

“什么地方?”金冉冉好奇地问。

“五星级酒店、桑拿浴中心、KTV夜总会。”

“真无聊,难道去福州不去武夷山,到长沙不看张家界?”

“的确如此。”丁能通圆滑地笑了笑。

“唉,不到箭扣看日落,怎知人间有悲歌!”金冉冉叹道。

“箭扣的日落很特别吗?”丁能通不解地问。

“当然,箭扣这个名字本身就很特别,足以让所有长城地名中的岭、关、峪、台等字眼全都黯然失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箭扣在手严阵以待,多有气势,古朴、残破、雄奇、苍凉,再加上日落,难道不是一首人类历史的悲歌吗?”

“冉冉,你可真会联想,别说,还真有道理。不过,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浪漫,我看这长城就像横在中国山河大地上的一柄巨大的权杖,昭示的是权力至高无上的神秘力量,冉冉,只有权力才能有这么大的力量,移山填海都能做到,何况修筑万里长城了,帝王们把长城看作自家院墙,都想江山永固,可是到头来,哪个不是自毁长城,自掘坟墓。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官场就像这荡气回肠的长城一样,盘踞在人类社会之上,如同一座永不闭幕的人生大舞台,上演的永远是云诡波谲的争斗!”丁能通一番感慨,让金冉冉颇为惊讶。

“哥,想不到你的话这么入木三分,真有点陈子昂登幽州台的感觉。”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丁能通大声朗读道。

“哥,你很孤独吗?”

“冉冉,人是孤独的,能面对孤独的人内心是充实的,狂欢放纵是对孤独的逃避和恐惧,面对孤独会体悟到人生的另一种真谛:超然物外,敢问苍天。其实,人的尊严不是身居高官要职的显赫,也不是名利双收后他人的青睐,人的尊严是孤独地展现自我。”

“哥,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就像一个仰天长叹的孤独英雄!”

丁能通拍了拍城墙上的青砖,恍惚间觉得长城活了,像一条苍龙在山脊上蜿蜒前行。

经过艰难跋涉,两个人来到北京结的两棵松,两棵松树既不高大,也不挺拔,却凛然屹立,北京结的两棵松树是箭扣的标志之一,这里是难得一遇的长城会合处,三个不同方向的长城在这里会合,北面往九眼楼的方向通向黑坨山;向西方向舒展而去的长城通向黄花城;由此沿着长城,向南转东就可以直达慕田峪长城了。三条巨龙般的长城沿着各处山脉汇集到此相交,这种气势恐怕只有站在北京结才能领略。

“哥,这两棵松树像不像一对天长地久的夫妻?”

“像,这两棵松长在北京结当然是永结同心了。”

“哥,爱情真的可以天长地久吗?”

“冉冉,人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缺憾,惟有爱情是共鸣的!”

“人世间所有的爱情刚开始都是甜美的,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都会慢慢变得有些苦涩。”金冉冉伤感地说。

“是啊,我曾经参加过一个天主教神父主持的婚礼,神父在弥撒当中,手持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问大家:‘在场的人有想要它的吗?’全场没人出声……神父又说:‘不要害羞嘛,想要就举手啊!’全场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举起了手,这时,神父将崭新的钞票揉成了一团后再问:‘现在是否有人想拥有它?’仍然有人举手,但比刚才少了许多。接着,神父又将那钞票扔在地上,踩了几下,拾起来,再问大家:‘还有人想要它吗?’全场只有三四个人举手,神父请其中一位男士上台,把一百元给了他,神父说:‘这位先生三次都举了手!’全场一片笑声,神父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对新郎说:‘孩子,今天你迎娶心爱的新娘就犹如拥有一张崭新的钞票,岁月加上辛劳,就如残破的一百元纸钞一样,一些人中途变了心,而事实上,钞票仍然是钞票,它的价值是完全没有改变的,希望你可以像这位先生一样,懂得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别被外表牵着行走人生路呀!’这时,全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冉冉,真正的爱就像怀一场感情的旧啊!”丁能通感慨地说。

“可是两个相爱的人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永远不见面,而是明明深爱着对方,却不能去靠近!”

金冉冉话音刚落,丁能通的手机响了,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心里一阵发紧,心想,“罗小梅早不来电话晚不来电话,偏偏在我和冉冉最浪漫的时候来电话!”

丁能通万万没有想到,罗虎、大李和老于一直尾随着他们,并把消息告诉了罗小梅。罗小梅接完罗虎的电话油然而生醋意,“丁能通从来没带自己这么浪漫过,难道他和金冉冉……”罗小梅不敢深想,她埋怨自己太自信太大意了!

罗小梅以为丁能通离婚后,一定会投入自己的怀抱,可是事情并未沿着自己想象的方向发展,丁能通与自己若即若离,好像有一种警惕,以前见了自己就想上床,现在连床也不想上了,问题出在哪儿了呢?

想到这儿,罗小梅情不自禁地拨通了丁能通的手机。此时的丁能通与金冉冉正准备在北京结下宿营。

苍山如海,残阳似血,在这血色的黄昏中,太阳渐渐地向山后落下,它的光已经不耀眼了,山也暗淡了,云也暗淡了,树也暗淡了,丁能通的心也暗淡下来,当着金冉冉的面和罗小梅通话,丁能通觉得非常尴尬。

“通哥,你在哪儿呢?”罗小梅用吃醋的口气问。

“小梅呀,和朋友在一起呢。”丁能通故作从容地说。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怎么,小梅,你不像这么小气的人啊!”

“我也不会大方到把我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分享!深秋了,箭扣长城很冷吧?”

“小梅,你怎么知道我在箭扣长城?”丁能通警觉地问。

“通哥,天冷不是冷,心寒才是寒,我爱你,我当然能感觉到你在哪儿,女人的第六感很准的。好了,不打扰你了,你也难得浪漫一次,这次就放你一马。通哥,你记住,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这儿抢走!”

“小梅,小梅!”

罗小梅突然挂断电话,让丁能通茫然若失。

金冉冉已经听出了端倪,她一脸醋意地问:“哥,你怎么还和这个女人来往?她把你害得差点丢了前程!”

“冉冉,爱情是无解的方程式,在人生的路上,我希望所有的真情都可以用来珍藏。”

“哥,我可不想被你收藏,如果爱情是一列火车,我想和你一起开往地老天荒。”

“冉冉,我是个离过婚的男人,不值得你为我这样!”

“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是天生为你准备好了的,我是惟一的一个!自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开始准备,我已经通过爱你学会了坚守。”

“冉冉,这对你不公平,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哥,你不接受我的爱,是不是因为罗小梅?”金冉冉醋劲十足地问。

“离婚后我的心已经死了,你和小梅我都不想伤害。冉冉,别争了,我都饿了,你看月亮都升起来了,箭扣的夜多美啊!”

丁能通转移了话题,他在烽炲内支好帐篷后,从背包内取出面包、火腿,还特意带了一瓶红酒。

准备好后,丁能通拽了拽在旁边生闷气的金冉冉说:“怎么,快乐的小猪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吃饭了,为了庆贺《天堂雨》出版,我特意带了一瓶红酒。”

“你是根木头,我才懒得生你的气呢!哥,今夜我不关心人类,只关心你!”金冉冉说完,钻进帐篷,“哥,夜宿箭扣长城太浪漫了,我要写一部新书,名字就叫《长城之恋》。”

“那好,为了你的《长城之恋》干杯!”丁能通端起红酒说。

“什么叫我的《长城之恋》,是我们的《长城之恋》!”

金冉冉说完,咯咯笑着将红酒一饮而尽。

很多坚贞不渝的爱情是从两颗心碰撞的一刹那,就获得了永恒的意义。此时。金冉冉脸上泛着冷冷的美,美得入了骨髓,丁能通就是铁打的,也被金冉冉炽热的爱融化成了铁水,夜色如梦,丁能通的心突然涌上一股甜丝丝酸溜溜的感觉,有一种伤感般的快慰。

清白的月光从松针的缝隙中筛落在长城的青砖上,显得格外清冷,长在长城上的灌木丛和荒草,在秋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时而有一两只惊飞的宿鸟发出凄惨的怪叫,伴随着松涛低沉的呜咽,令人毛骨悚然!

金冉冉紧紧依偎在丁能通的怀里,两个人谁也睡不着,山风呼啸,发出稀奇古怪的叫声,丁能通甚至有些后悔,万一有什么野兽出没,自己倒无所谓,豁出去了,伤了冉冉怎么办?丁能通越想越害怕,情不自禁地搂紧了金冉冉。

“哥,我想出去方便一下!可是我害怕!”

“怕什么,有我呢,我也想方便方便,走吧!”

丁能通先钻出了帐篷,紧接着金冉冉也钻了出来,月牙儿挂在天上,天是暗蓝的,没有一丝云,苍苍茫茫的群山在清冽的月色中变得苍白而神秘,一层忧郁的银光,镀在像生了病似的起伏的山峦上,松林和灌木丛在月光中投下恐怖的阴影,黑乎乎的,就像后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鬼怪。

两个人方便完,突然出现三个雪白的鬼影,一蹦一跳地向两个人逼近,金冉冉吓得一声刺耳的尖叫,一头扑到丁能通的怀里。

“哥,有鬼!”

丁能通紧紧搂住金冉冉,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弄不清向自己逼近的怪物到底是什么,看样子像传说中的僵尸。

丁能通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心想,果然遇上鬼了!长城本来就是古战场,千百年来长城之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厮杀,莫非他们就是战死在长城上的鬼?

此时的三个白色僵尸不仅越跳越近,而且发出狼嚎般的叫声,金冉冉把头埋在丁能通的怀里吓得瑟瑟发抖,丁能通转念一想,这世界上哪儿有什么鬼,有鬼也是人装的。

丁能通壮了壮胆子,大喝道:“站住!你们到底是人还是鬼?”

丁能通这一嗓子声如洪钟还真起作用,三个白鬼顿时站住了,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笑声,尽管这笑声极尽伪装,丁能通还是听出了一种熟悉的声音,他一下子明白了,罗小梅在东州皇县竟然知道自己在箭扣长城,一定是有人跟踪而来,然后给她通风报信,这个人只能是罗虎。不管这三个人怎么伪装,其中一个一定是罗虎。

想到这儿,丁能通哈哈大笑:“罗虎,你以为你蒙个白布单子我就不认识你了,还不现原形!”

丁能通这一嗓子不要紧,三个白鬼转身就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

“冉冉,没事了!”丁能通用手抚摩着金冉冉的头怜爱地说。

“哥,到底是人还是鬼?”金冉冉仍紧紧地抱着丁能通问。

“这个世界上人就是鬼,鬼就是人。想不到有人装神弄鬼吓唬我们,太卑鄙了!”

丁能通心里对罗小梅由爱生出几分怨来,他还无法判断,罗虎吓唬自己是不是罗小梅指使的,但是罗虎跟踪自己一定是罗小梅指使的。

丁能通心想,女人真是把双刃剑,最可爱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可怕的地方,看来自己真应该好好想一想和罗小梅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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