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东官场笔记

作者:小桥老树

防非工作会突然召开。
宁玥和侯卫东一起走进会议室,各部门负责人纷纷打招呼。此时,“非典”疫情还被隔离在岭西省之外,除了卫生局长许庆蓉以外,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对这种会议热情度不高,多数都是事不关已的态度。神情轻松,脑中想的都是自己抓的业务工作和晚间的娱乐生活。
朱民生准时来到会场,他站在会场门口,朝里面扫了一眼,脸有凝霜,对跟在后面的粟明俊道:“市委办通知的紧急会议,肯定有重要的事情,还是有人要迟到,明俊秘书长,你在门口登记,问一问迟到原因。非常时期,大家还拖拖拉拉,像什么话!”
昨天下午,省委办公厅下发了紧急通知,上面有省委钱国亮书记关于防治“非典”工作的批示。朱民生知道这个批示分量很重,不敢懈怠,马上与代市长宁玥和市委副书记杨森林通气,三人商议以后,决定召开紧急会议。
粟明俊亲自拿着笔记本,站在门口守着。他一边望着走道,一边暗自苦笑:“我好歹也是市委常委,还做这种事,这些就是市委办公室和督查室的工作。”他深知朱民生复杂多变的性格,在高度自信中掺杂着莫名其妙的自卑,在沉着果断中往往出现不理智的举棋不定,素来讲究程序却又做些违背程序的事情。作为秘书长,他一直在努力摸准市委书记的脉,有时似乎觉得摸准了脉搏的跳动规律,有时又觉得飘飘忽忽无法摸得准。
第一个撞到枪口上的是副市长钱宁,他接待岭西省商会,喝得烂醉如泥,在床上爬不起来,秘书催了几次才起床同。来到会场,被市委秘书长粟明俊拦住以后,手脚无处放,尴尬至极。
沙州要筹建商品物流城,宁玥亲自出马才请动岭西省商会,钱宁本来不喝酒,这一次是舍命陪商人。被秘书长拦住后,钱宁觉得冤枉,用目光寻找着宁玥。
宁玥如同才从北冰洋回来,眼神冰冷,并不理睬钱宁。作为代理市长,她尽量克制着任何冲动,在此期间有不理智行为,就叫作缺乏政治智慧。年轻时,她在省教育厅工作时,一张利嘴让无数领导下不了台,当时是小人物,冲动的后果不大,无非是被领导当做不成熟。现在是政府的掌舵者,一举一动都牵连着无数人的利益,无法不小心。
防治“非典”办公室主任侯卫东主持了会议。
一般情况下,市委书记都是最后一个作总结发言,这一次,朱民生违反常规,作了关于沙州抗击“非典”的重要讲话:“当前,抗击“非典”的形势相当严峻。讲具体问题前,我们先看成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行程。4月6日,总理、副总理、国务委员秘书长等领导到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考察工作,并与医学专家座谈。总理指出,党和政府始终把保护人民群众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当前把防治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的复杂性、艰巨性的反复性……针对不同情况,采取相应的防治措施……各级政府都要切实加强疾病预防控制,抓紧建立和完善突发公共卫生件事应急处理机制。
目前,虽然岭西全省还没有出现一例‘非典’病人,由于岭西劳务人口多,从沿海回乡的民工特别多,形势相当严峻,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考验,市委、市政府要将抗击‘非典’作为当前最重要的工作,必须带领全市人民战胜‘非典’,我们有这个信心和决心。”
朱民生加重了语气,道:“谁在抗击‘非典’的大事中玩忽职守,就是对历史的犯罪,对人民的犯罪……”
市委书记朱民生带着杀气的讲话,将满脸轻松的部门负责人全部震住,全场安静得能听到手表的滴答声。侯卫东暗道:“朱民生讲得很到位,市委书记毕竟是市委书记,有威慑力!”
朱民生讲完,按程序由宁玥布置工作,她环顾了左右,道:“抗非形势的严峻性不管如何估计都不为过。民生书记讲得很透彻。我不多说。下面谈具体的事,首先成立沙州新的‘非典’领导小组,取代以前的领导小组,我为组长,森林书记,道林书记,有财,卫东,铁宁三位副市长出任副组长……防非指挥部办公室设在卫生局,由卫东副市长任防非办主任,许庆蓉局长为办公室副主任。”
如此阵容的领导小组,对防非工作大大有利。卫生局长许庆蓉脸上露出稍纵既失的喜色,她怕别人看到自己的笑容,低下头,快速地用钢笔在笔记本上记着没有什么用处的话。
宁玥继续道:“没有加入领导小组的市委、市政府领导,在原联系人不变的情况下,全部分到各区县去。由于益杨具有大中专院校,人员多,情况复杂,济书记和侯市长一起联系益杨。成津由市委常委、政法委洪昂书记联系……”
宁玥的话如一只只小鸟在耳边飞过,侯卫东脑子里想着如何紧锣密鼓地开展防治“非典”的工作。防非工作是一项系统复杂的社会工程。千头万绪。他需要抓住最关键的牛鼻子。而每项我作似乎都很重要,都是牛鼻子,这让他一时没有更好的主意。
散会以后,许庆蓉跟在侯卫东身后。
“以前我没有管卫生这一块,工作不熟悉,许局长是专家,要多提宝贵意见。”侯卫东脚步没有停,大步向前。
“侯市长,我要向你汇报工作。”许庆蓉提着手包,紧紧跟在侯卫东身后,自从“非典”发生以后,她就一直处于焦虑状态之中,今天听说侯卫东来当防非办主任,突然觉得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侯市长来当防非办主任,太好了!”这是一句发自肺腑之言,许庆蓉脱口而出。
“侯卫东侧眼看了她一眼同,没有说话。许庆蓉自知失言,赶紧闭嘴。”
回到自己办公室,晏春平赶紧过来泡茶。侯卫东等到许庆蓉喝了两口茶,道:“卫生局针对‘非典’做了哪些准备?现在还有什么困难?”
许庆蓉拿出了一个本子,道:“卫生局制定了《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请领导审定。”
侯卫东拿过来翻了翻,略带不满地道:“慢了,这份预案至少在十天前就要拿出来,上海在五号出现了输入性病例,北京更早,凭什么我们岭西就能幸免。如果在这几天出现了疫情,怎么办?这是失职!”
许庆蓉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卫生局确实在十天前就将本子做出来了,送到了分管副市长姬程手里。姬程不是出差就是开会,她去找了三次,姬程都没有将本子批出来,随后他就出了车祸。
侯卫东是临时替代姬程,他不想让主要部下过于难堪,缓了口气:“现在就是战争时期,军情如火,拖不得。刚才口气急了点,你别介意。”
许庆蓉听了后面两句话,眼圈红了。
侯卫东匆匆阅了《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道:“下午五点,通知防非领导小组全体成员,讨论这本预案。你现在派人赶紧把预案难每位参会成员送去,让他们提前看一看。”
许庆蓉道:“才开了会,接着又开,是不是急了点?”
“我们就是要营造临战的紧张气氛,让每个成员都有紧迫感,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你注意到没有,开会前一个人愁眉苦脸,大部分人都是神情轻松,仿佛此事与他们没有关系。”
此语说到了许庆蓉心坎里。如今市政府在下工作任务时,总喜欢列出主办单位和系列协办单位,从实际操作来看,一般情况下所有事情都是主办单位在做,协办单位都是袖手旁观,协办单位越多情况越严重。
侯卫东道:“防非办要搞一个简报,随时通报信息。防非办需要什么人,开个名单,让人事局发文件,借调,任何单位不准讲价钱。需要多少钱,你进行审核以后,尽管报过来。你们要以最快速度做一个防非‘非典’小册子,内容可以向省卫生厅请求帮助,做好以后,向居民广泛传播。市民掌握的正确知识越多,越不容易听信谣言,反之亦然。”
任务一条条布置下来,许庆蓉没有觉得厌烦,甚至有些欣慰,暗道:“如果侯卫东早点分管我们,我就轻松得多了。”
两人研究了半个小时,将一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定了下来。
此时防非办还没有具体的工作人员,晏春平将领导确定的事一条条记了下来。
侯卫东再问:“还有什么困难?”
许庆蓉道:“岭西最好的传染病医院有两家,一家在岭西市,另一家就是沙州传染病医院。我们这边的设备差,若是真的暴发疫情,多半不能应付。”此事她向姬程汇报多次,姬程都没有明确答复,她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侯卫东提出此事。
沙州市是岭西省第三大城市,人口多,经济条件好,省里在此布点设置了一家传染病医院,用以辐射边几个市。铁州市是岭西省第二大城市,但是铁州距离岭西稍近,岭西有一家传染病医院,铁州就没有布点。
侯卫东惊讶地道:“沙州传染病医院是全省第二大传染病医院,设备怎么会差?我记得这些年投入挺大。”
许庆蓉是医学本科毕业,专业知识很强,耐心解释道:“如今岭西很久都没有呼吸道方面的烈性传染病,就是全国都罕有呼吸道烈性传染病。我们遇到的病最多就是腮腺炎、流感等小病。因此传染病医院的设备主要是针对消化系统传染病。目前呼吸道方向力量最强的是沙州医院,但是沙州医院没有传染病持有的防护设施。”
侯卫东一听就急眼了,道:“这是屎胀了才挖茅厕。”
许庆蓉脸顿时红到了耳边,道:“我们年年报了预算,财政不批。”
侯卫东脱口而出一句脏话,随后意识到面前人是女同志,道:“对不起,刚才说了粗话,现在不提以前的事,你以最快速度拿一个清单出来,要什么设备,什么地方有这种设备,多少钱,多长时间能到位。火烧眉毛,水淹到脖子,我看哪一个敢拖着不办,我相信季局长会顾大局。”
许庆蓉闻言大喜,道:“有侯市长这句话,我就有底气了,最迟明天上午十点,我把所需解决的设备清单列出来。”
“还有什么急需解决的事?”
“除了医疗设备,我们还应该设立接触可疑‘非典’病人人员医学观察点。‘非典’发病有潜伏期,我们无法判断哪些人得了‘非典’,应该要有一个观察点,用来隔离观察接触过‘非典’病人的人员。”
侯卫东打断道:“还应该?既然应该,为什么没有提前准备?”
许庆蓉声音很小,道:“预案都没有通过,就没有提及这些具体的事。”
“你有没有预备地点,如果有现成的,拿出来在五点钟的防非工作会上商量。如果没有,在防非办第二次会议上提出来。我们现在要抓时间,每分每秒都决定生死成败。”侯卫东又问:“除了观察点外,还有没有应该办而没有办的事?”
“应该在沙州医院以及四个县医院设立监测点。”
“又是应该,以前为什么不设?”
许庆蓉微低着头同,没有回答。
侯卫东火气又要往上涌,他又强压了下去,道:“沙州流动人口多,随时可能了生疫情,监测点必须马上去设,落实好救治和隔离工作。”他停顿一下,道:“把这些具体工作排个时间表,送到我这里来,同时贴在防非办的墙上。”
许庆蓉不停地点头,道:“我马上落实。”
侯卫东一边听汇报,一边提要求,同时翻看着预案。等到许庆蓉汇报结束,他终于表扬了一句:“预案做得不错,针对性强,很全面,按照这个预案执行,我相信能打赢防非这个大仗。”
沙州市的防非预案第一个版本是卫生局办公室做出来的,被宁玥批评之后,参照蒋大力提供的版本,重新做了防非预案。在新的预案中,蒋大力提供的版本占了百分七十的内容。
听到侯卫东表扬,许庆蓉暗叫惭愧。她离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侯卫东的办公室。在前些日子,她追在姬程屁股后面,让姬程在各种请示、报告上签字,姬程总是犹豫、迟疑,没有拍板,因此让很多事情拖了下来。
如今走出侯卫东办公室,笔记本上记了满满两页各种要求。都是限时落实的事。尽管事情多、任务紧,她的精神状态却很好,对于下一步的工作也少了悲观,多了信心。
许庆蓉离开以后,侯卫东站了起来,抱着双肩臂,神情严肃地在窗前来回踱步。
他没有料到沙州市防非工作的前期准备工作有如此多的疏漏,应该买的设备没有买,应该建的隔离点没有建,应该有的人员没有配齐,应该有的思想和组织动员一片空白。他将“四个应该”在脑中梳理一遍,决定要将自己的真实看法与宁玥交流沟通,这样更有利于防非工作。
他最初准备在防非大会上也讲一讲“四个应该”,转念又想,在大会上讲了“四个应该”就是直接批评姬程,当众扇姬程耳光。大家都是沙州市的副市长,如此处理显然是不妥当的。但是,宁玥必须要知道真实情况,否则在财力和物力方面就无法完全支持。就算是单独将此事给宁玥汇报,也涉嫌或者说等同于说姬程的小话。只是防治“非典”是大节,要想当好防非办主任,必须有得罪人的准备,与防非相比,,“说不话”就是小节了。
不在大会上提起,而向某一个领导汇报,如此做法在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光明磊落,甚至违反了体制一再倡导的当面批评的作风,但是这种做法实际上能办成事。侯卫东是讲现实的官员,他注重实际的效果,而不是忠于某种理念。
侯卫东向宁玥汇报工作时,第一句话就是:“如果没有‘非典’,我将不会汇报今天的事情,防非是涉及四百万人安危的大事,按宁市长的话说,这就是一场战争,任何事情都必须为其让步,请宁市长理解。”
宁玥对姬程的作风深为了解,她先将话题用含蓄的方式说破:“蜻蜓点水式的工作方法,在一些务虚部门还行,在和平时期还能忽悠过去,战争年代是要刺刀见血的工作作风,容不得忽悠。”
听完侯卫东总结的“四个应该”,宁玥没有想到准备工作比自己预料中还要差劲。她脸上结了一层薄冰,强压着对姬程的不满,道:“我支持你,还是那句老话,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惜一切代价。”
侯卫东建议道:“防非工作的具体情况在今天的会上就不谈了,士气可鼓不可泄,若是真实情况在社会上传开,对党委、政府形象不利,也会影响大家的防非决心。从现在开妈始,内紧外松,下定决心,全力推动各项具体的准备工作。”
宁玥道:“卫生局的领导职数本来就很少,现在还缺一个副局长,今天下午五点钟的会议上,你将问题提出来。”
涉及干部任免问题向来敏感,侯卫东不愿意在情况不明之时轻易去碰,道:“暂时不动,等准备工作进行到一定程度,再考虑此事。”
等准备工作进行到一定程度,再考虑此事。”
宁玥对侯卫东的意见未置可否,稍稍将挺直的后背靠在椅子上,又问:“如果沙州发生疫情,我们应该如何向社会公布?若是公布得透明,说不定会引起社会动乱,若是不公布,社会传媒如此发达,小道消息传出来,更会引起混乱。”
侯卫东道:“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是我们必须要有明确态度,否则谣言四起之时,社会就会更加混乱同。我建议如实发布疫情信息,如今网络发达,想捂盖子很难,早发布,就能早点争取主动。”
宁玥用手指揉着太阳穴,认真想了一会儿,道:“你们给省防非办去个请示,如何发布信息,严格按照省里的要求办。”
杨柳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道:“委办传过来的常委会议题,征求您的意见。”
宁玥接过文件夹,认真地看了朱民生的议题,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几乎不能听见的叹息声,对杨柳道:“你等会儿过来拿。”
杨柳明白宁玥和侯卫东还有事情要研究,转身出门时,顺手将办公室门关上。
朱民生的常委会内容是学习《沙州市领导干部学习制度建设》,客观来说,中央在积极倡导领导干部集体学习,并要求形成制度,这个选题符合潮流和上级要求,在现实生活中,领导干部不学习或者假学习的现象相当严重,这个选题也有针对性。可是,如今宁玥感到“非典”已经逼到面前,她没有耐心花大量的时间在集体学习上。
她很有在侯卫东面前发牢骚的冲动,但是很快又将这个冲动压了下去,作为一名市长,实在不宜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发市委书记的牢骚。发牢骚,对于普通女人来说是一种心理宣泄,对于正厅级的市长来说则有不团结的嫌疑,就会露出破绽,就会被人为不稳重没有城府。若是被打上了这种标签,在领导和下属面前的威信自然而然会降低。
侯卫东坐在宁玥对面,看着宁玥微妙的表情变化,从人的本性上来说,他很想知道朱民生到底是什么议题会让宁玥欲说还休,从副市长角度来说,他最好不站在市长和市委书记中间,否则就要进入是非窝子。当然,想火中取粟,乱来摸鱼者除外。此时,侯卫东脑里只想着如何应对到来的“非典”,这种小是小非根本不能在脑中立足。
宁玥拿起笔,亲自在表格中填写了议题名字,通报《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执行情况并提出下一步工作意见。
放下笔后,她又道:“既然要开常委会,讨论副局长的事要提出来,防非工作关键在人,人不配齐,啥事都办不好。常委会还有上天才开,你要充分准备,有什么问题就提出来,最好以常委会纪要的形式固定下来。”
市委常委会决定沙州大事,会上决定的事极有含金量。事至此同,侯卫东就如一支离弦之箭,开始对准可能到来的疫情射了过去。至于宁玥为什么要执着地提拔一位副局长,侯卫东不知道具体原因,他也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他知道进退分寸,不会再针对此事提意见。
许庆蓉回到办公室以后,取出笔记本同,将侯卫东明确的事情一一勾出来,尽管在汇报工作时多次被侯卫东批评,她心里一点都不难过,反而感觉很踏实。作为专业人士,她清楚控制不住“非典”将意味着什么,宁愿现在被批评,不愿意将来受处分。
“许局长。”蒋大力顶着硕大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向副市长侯卫东汇报工作时,唯独受到表扬的是防非工作预案,而这份预案之所以受表扬,与蒋大力提供的参考预案有直接关系。许庆蓉放下笔,道:“蒋总,请进。”
蒋大力手里拿着两本精装画册,道:“许局长,我带了一些资料过来,请您过目。”他将一本精装画册递到了许庆蓉桌前,介绍道:“这是我公司能大量调度的抗非药品和医疗器械。”
许庆蓉没有看画册,道:“按照沙州市的规矩,大宗物品都要经过公开采购,有一套严格的程序,我没有决定权。”
蒋大力大学毕业以来就与医院系统打交道,经验着实丰富,他不急不躁地道:“我供应过几个地区的医疗器械,积累了一些经验,不管沙州是否向我购买,我都愿意将经验向许局长作一个汇报,或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商人言利,天经地义,这一点不容罗置疑。但是方法各有不同,有的聪明有的愚蠢,有的直接有的委婉。许庆蓉对蒋大力这一套方法颇有好感,就静下心来听其介绍。
“呼吸机分很多种,从型号来说,有SC-300,使用比较稳定,中山大学医院在用,有SC-5,南宁医院在用,DT-12B,JT-2A,各地都有用。我这个图册都有图片。从使用方式来说,还分为无创呼吸机(有面罩),有创呼吸机(插管式),还要根据体质不同的病人来选择最佳呼吸模式。”
在图片中,有的机型居然是病人戴着的,显然是从医院拍摄而来。蒋大力看出许庆蓉眼中的疑惑,解释道:“‘非典’来得突然,我们收集资料,联系厂家的时间相当短,草率了些。画面不漂亮,实图更真实感。”
许庆蓉点了点头,道:“不错。”
蒋大力道:“根据我的经验,不同商家提供的呼吸机质量相并不多,关键在于后期服务。沙州地处内陆,与沿海市场不一样,维修起来不方便。更关键是另外一点,若是沙州真需要用上呼吸机时,有没有公司敢于派员工过来维修。我们公司在岭西经营多年,常年有人驻守,在这里,我可以承诺,不管疫情有多严重,只要是我们公司的机器,绝对有人来维修。”
许庆蓉对这一条相当看重,反问道:“当真如此,不管什么情况,都能派出维修人员?”
“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图册里,还有16层的医用口罩、口腔温度计、红外线测温仪等。
“许局长,你别小看这些物品。你马上可以到岭西的口罩生产厂家去调查,看他们现在的生产能不能满足现实需要,更别说如果发生‘非典’疫情。有一次,广东一个县急需3000只医用16层口罩,我是派人在口罩厂门前等了27个小时,才买到。”蒋大力强调道:“如果疫情暴发,市民买不到口罩,怨言肯定会在得超过天。”
许庆蓉渐渐被蒋大力说服,她将画册留下来,同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下了需要的药材量和种类。
蒋大力离开卫生局办公烂楼,他坐上小车,给侯卫东打了电话。
“光头,你还没有走?”听到蒋大力的声音,侯卫东很惊讶。
“我从岭西过来,刚刚与许庆蓉见了面,马上准备再到铁州去。”
侯卫东马上意识到蒋大力的意图,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了问题,道:“你觉得沙州中招的可能性有多大?”
“沙州人在南方挺多,把病传回来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六十。”
“那你有什么建议。”
“那就要回到我的老本行,据南方几个城市的经验,今年一个季度所用的药棉、消毒剂等,相当于以前三十年的储量。如果不提前准备,到时根本无药可买,哭都不出来。”
侯卫东反问:“如果储备了大量药品,但是‘非典’又没有进沙州,岂不是极大浪费?”
蒋大力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市政府愿意浪费钱还是愿意浪费生命,这就考验你们市政府的执政理念。”
“狗日的蒋大力,你是专家,有什么建议。”
“可以部分储备,同时签订一个类似于期货交易的合同。具体来说,政府和我们公司保证沙州的用量,先交部分订金,由我公司进行采购及贮存,届时,我们公司保证沙州的用量。”蒋大力采用这种方式也是经过精心研究的,他从各个生产厂家定购药品和药具,然后和数个地区签订协议,凭着对“非典”的认识,他相信岭西几个大地区肯定会有倒霉蛋。只要有一个地区中招,他积存的货物就不会积压。
侯卫东愿意帮助蒋大力,但是也有原则,如果蒋大力缺流动资金,他会毫不犹豫马上拿出自己的钱,可是防治“非典”工作涉及千家万户,是不能拿原则交换的大事。
他脑子转动得飞快,道:“光头,这事太重大,不能由我一人来定。让我再想想办法,你随时跟我保持联系。”
蒋大力道:“放心,我是老江湖了,现在全国都在搞反商业贿赂,我不会害自家兄弟,会按着规矩来。不过我提醒你,当‘非典’真正出现时,会在市民中造成极大的心理影响,各种药品及医疗器材相当紧俏,大家都会抢着要,使用量往往是平常的数十倍。比如口罩,一年用量超过数十年的用量,到时有钱不一定能买到。”
侯卫东真诚地道:“谢谢你的理解和提醒。”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如果沙州真的缺药品和器材,到时你别涨价,更别藏着掖着。”
挂断电话,侯卫东心里一阵不舒服,在最困难的上青林开石厂时代,他想尽办法也无法筹措到资金,弹尽粮绝时,蒋大力邮寄过来的三万块钱,帮他渡过了人生的一大难关。今天他几乎是当面拒绝了蒋大力委婉的请求,显得很不讲情面。他扪心自问,:“我变了吗,为了仕途将友谊扔到了一边?”
“‘非典’就是一场战争,若是将所有战备储备寄托于一家企业,这是危险和不靠谱的。如果出错,将是对四百万沙州人民犯罪,也必将伤害最好的朋友。”
侯卫东下定了决心:“其他事情好说,只要涉及‘非典’,绝对不拿原则做交易。”尽管理论上必须如此,他仍然觉得心里不舒服。每个人都有朋友,否则这会成为孤家寡人。
他又给蒋大力打了电话:“光头,找时间见个面,我们两兄弟好好谈一谈。”
蒋大力笑了起来:“是不是你没有明确答复我,感到内疚了?我们是什么关系,穿一条裤子的朋友,我绝对理解你。我经商多年,猪朝关拱,鸡朝后刨,自然有我的土办法,不会违法犯罪,能把事情办成,这点水平还是有的。平时你别沾手,关键时候帮着说句话就OK。”
侯卫东道:“话不多说,我想表达两层意思,一是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光头,而不是蒋总;二是在原则范围内,我会考虑的。”
与蒋大力再通电话以后,侯卫东心情这才平衡安稳起来。安抚了朋友,他又开始考虑法律和政策。在为政府办事时,不仅要能办事,而且要善于规避风险。稍有不注意违反了办事程序或者涉嫌擦边球,就算是办了件好事,且清清白白,也存在着潜在风险。
“许局长,你想办法和广东那边的县市亲自联系,咨询一下。一是我们是滞需要储备包括口罩等防非物品;二是如果需要储备,要多少,是否存在供不应求的情况;三是严格按政府采购操作,严格走好每个程序。”
许庆蓉提了一个问题:“如果大量急需,政府采购流程很烦琐,一步一步走程序,根本来不及。”
侯卫东道:“我的意思就是防患于未燃,从现在就开始按流程采购。同时,将打听到的情况写成报告,交给市政府,我会在上面签意见,最后以市政府常务会纪要的形式明确下来。这就是政府集体意见,你就放心操作。”
“我还是担心突发事件。”
“如果真要应急,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要聪明地合理规避那些烦琐的程序,到时还是写紧急报告,采有变通方式,组成财政、监察、卫生等几个部门联合询价组。你的任务是提前做好统筹安排,不能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他又强调了一句:“政府制定程序,目的是防止犯罪。可是为了遵守程序,让沙州市场断货,这就是榆木疙瘩,是对沙州人民犯罪。”
许庆蓉道:“我明白了。”
晏春平走了进来,轻轻将文件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出去。
侯卫东打完电话,随手拿起文件夹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出去。
侯卫东打完电话,随手拿起文件夹。第一份文件,赫然是省防非办表扬姬程的简报。
在简报中,沙州防非办主任姬程同志为了防治“非典”而呕心沥血、日夜操劳,在省里汇报防非工作以后,返回沙州途中出了车祸。他在医院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伤势,而是念念不忘沙州的防非工作。
作为继任的防非办主任,侯卫东清楚地知道沙州防非工作有太多缺失,以他的标准来看,根本就是不及格。而这篇简报几乎将姬程写成了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运筹帷幄的大将军、悲天悯人的大好人。
看完这篇简报,又往后翻,后面的文件都没有太值得注意的内容。侯卫东明白晏春平也注意到这篇简报,是有意将其放在第一页。
“这篇文章出来以后,省里的几位领导都将看到。姬程良好的形象便会给领导深刻印象。而自己继任防非办主任,工作做得好,那是姬程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如果工作出了差错,更衬托出姬程的出色。”侯卫东仰头靠在椅子上,积了一肚子的鬼火。可是这种事情还无法向外人诉说,否则就有肚量狭小的嫌疑,他只能苦笑着将这份简报扔到一边。
长久以来,侯卫东注重办大事,不屑于这处小伎俩。他最大的诀窍是实干,踏实工作的态度加上运气好,给他带来丰硕的回报,他由最低层的小公务员一步一步成长为副市长。到了副厅级,他渐渐发现事情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实干只能是成长的一个因素,甚至还不是最关键的因素。
正如宽带厚石所言,上级组织和领导评价和判断一个干部的好坏会受到不对称信息的制约,再加上领导本身喜好和缺点,所以传达上级领导喜欢的信息成为众多干部绞尽脑汁研究的事情。
侯卫东又拿起那份简报,心道:“姬程最多能写一份简报,我难道不会搞信息传递吗?我可以用简报,可以在报纸上发新闻,还可以借助内参,既埋头苦干,又抬头看路,这也符合辩证法。”
靠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他又拿起了《沙州市非黄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一条一条认真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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